我生怕自己身上的“漏洞”還不夠
寫這個創(chuàng)作談之前,我必須先寫一下近幾年我自己的狀態(tài),因為這個和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甚至包括繪畫等其他方面的創(chuàng)作,都聯(lián)系得很緊密,所以必須寫一寫。
在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不想提及我的抑郁癥,這源于我對世界的整體看法:不信任和恐懼。
但事實上,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有嚴重的閱讀障礙和寫作障礙,這個情況我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如果不是因為這次《西湖》雜志的約稿,我想依然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因為抑郁的干擾,我的寫作存在某種隱形的,非常巨大的“漏洞”或者說“留白”,但我覺得“突?!彼坪醺线m,而對大多數(shù)普通讀者甚至于專業(yè)的寫作者而言,最可能出現(xiàn)的直觀感覺,我猜應該是有點笨拙或,“莫名其妙”。
但我提到以上這些,并不是說我對自己的寫作缺乏信心,對自己不滿意或者說覺得自己寫得“不好”。
“好”與“不好”,從來就不是我的文學追求,在別人眼中的“成功”與否,就更不是了,即便在我的抑郁癥之前也是如此。
我無比地崇尚“真實”,這可能是我寫作最大的特點,我覺得只要是真實的東西,都有其動人之處,一篇所謂“失敗”的小說同樣是令人動容的,因為人在生活中也會經(jīng)歷失敗;“完美”是非常矯情和殘酷的,所以一篇小說就像一個人一樣,在某種意義上,它無所謂失敗,或成功,因為不管失敗成功,它都體現(xiàn)了某種“真實”。它不回避一個作者的缺陷,我覺得這樣就特別好,難道我們所有人不是時時刻刻生活在“缺陷”之中嗎,所以我討厭“完美”,它讓人們不像人,且讓人非常疲勞。
綜上所述,我的寫作,大體是圍繞著一種接近變態(tài)的“真誠/老實”,與“極端的個人性”展開的。
從這個層面說,我對我所有的小說都非常滿意,我對它們所有的不足和殘缺也十分滿意,我是那種從不在乎讀者感受的寫作者,我只看重自己的感覺,這完全可稱為:“極度的自私?!钡抑荒苓@樣,我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沒有辦法假裝成別的樣子,這貌似是天生的,不想改變也沒能力改變。
我的小說,是依照“感覺和直覺”為邏輯的,如果按照傳統(tǒng)小說的那種要求和標準,肯定是會讓人失望的,它們故事性不強,主要依靠語言和非常私人的感受為節(jié)奏,我也不想把這個,和意識流什么的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哪怕是意識流小說,我想每個寫作者也有自己不同的理解。
“強烈的情緒”,是我在小說里面最想體現(xiàn)的,故事性永遠是次要和可有可無的,這似乎又違背了某種傳統(tǒng)文學的法則,但我覺得這樣很好,我喜歡有新意的東西,如果人人都和過去的人寫的一樣,也太無聊了吧,創(chuàng)新性總是伴隨一些爭論和毀譽參半,甚至完全是毀,但反正我也并不太在乎這個。
小說與詩歌對我而言,是一種美,美可以是這樣或那樣的,可以是完整也可以是殘缺的,美不歧視任何但能包容所有。
回到此次的三篇小說,我并不想具體、常規(guī)地一篇篇分析與解釋,解釋本就不是我的強項。但我最喜歡的是《密室》,密室代表了我內(nèi)心某種隱藏得非常之深的東西,有點神秘,有點含義不明,但層層撥開,真相儼然就在眼前,它非常地誠實動人,這是我喜歡它的原因。
相對于《一個人類在床上》和《人類草稿》,《密室》其實是最不真實的,我這里提到的“不真實”,是指我在寫它的時候,虛構(gòu)的東西最多,而其他兩篇,很多都是我親身經(jīng)歷的,在這里,“真實”是這個意思。
《一個人類在床上》,我就真是躺在床上寫的,那段時間狀態(tài)特別不好,身體精力都非常衰弱,但當然最崩潰的還是內(nèi)心。它是一氣呵成的,完全沒有修改過。
《人類草稿》里的足浴中心、足浴中心的女孩,都是現(xiàn)實中存在的,但女孩后半部分的故事,是虛構(gòu)的。足浴中心就在我家附近,不超過兩百米遠。里頭的細節(jié),牛仔褲,她遇到的男人,女孩相貌神態(tài),第一次談話的內(nèi)容,大部分都是現(xiàn)實場景中發(fā)生的。
《密室》里表達了某種困境,我自己的某種個人困境,是不是別人的我不知道,也許從傳統(tǒng)文學評論的角度,肯定會被解釋為所有人或象征了人類的一種困境,對于這種說法我既討厭但也沒法完全否定,這畢竟和我的寫作初衷有關(guān)。
原來在某個什么訪談之類的提到過,我是因為看了王朔的小說而寫作的,本來沒想過非要寫小說,因為很多年前看過王朔的一個小說,非常感動,但有趣的是就在我寫到這的一瞬間,不知為什么,“感動”這個詞在今天我的這篇文章語境中,顯得沒那么有感覺和廉價。
反正也不過多解釋了,就是那一刻被王朔感動了,產(chǎn)生了類似“哦,在這世界我并不是完全孤身一人”的感覺,這感覺很棒很溫暖,當時就想了如果我也能做這樣的事,也能讓別人,在這世界的另一個除我之外的陌生人,也能有同樣的感覺,是一件非常有意義有價值的事。
這或許是在我的寫作中唯一不自私的一點。
我的文學偶像是卡夫卡,但我對卡夫卡最尊敬的并不全是他的作品,也有他的寫作態(tài)度,他就是真的在寫自己,一個非常純粹的私人化的文本,不在乎是否與歷史上的某某某重復,不在乎寫出來的東西是多么奇怪和不“成熟”,用一句簡單的話來概括就是:丫真敢寫。
我喜歡“尊重自己”的作家,很多時候,人們都在講個性,但落實到行為上,又是那么地平庸,不自信,沒有勇氣且隨波逐流。
我總覺得文學,文學也是藝術(shù)的一部分,它只能表達自己,也只能表達出你自己,你不能代表別人,也沒資格去代表誰,只有把自己充分表達清楚了,產(chǎn)生一種真正干凈無任何雜質(zhì)的個人文本,才是對文學最誠懇的一個交代。
哪怕這個交代是有些害羞的,古怪的,幼稚的,不那么容易理解的,都是真實的一種或很多種分身。
在我的審美中,真實與真誠才是唯一的不可替代。
在文學作品或藝術(shù)作品中,甚至某些令人羞愧的尷尬,也因其無可救藥的真實性,讓我感覺亦有其別致的動人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