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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chuàng)作《毛江森傳》漫談:描摹科學家的內心世界
來源:人民政協報 | 陳崎嶸  2021年02月08日09:52

1987年5月,毛江森給參與第一批人體試驗人員朱某注射甲肝疫苗針。

《毛江森傳》 陳崎嶸 著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需要有一大批仰望星空、腳踏實地的科學家、病毒學家。

由中國科協等有關部門組織開展的老科學家學術成長資料采集工程,為科學家立傳,為人民畫像,是一項立足時代、意義深遠的科技文化工程。中國科學院院士、著名病毒學家、我國甲肝疫苗發(fā)明者毛江森被列入首批傳主名單。筆者陰差陽錯,有幸成為執(zhí)筆者。

毛江森院士,是一位終生與病毒打交道,并研制出甲型肝炎減毒活疫苗,為我國乃至世界消滅甲型肝炎作出杰出貢獻的科學家、病毒學家。

面對著傳主毛江森,筆者宛若面對一座高峰,讓人產生高山仰止之感。創(chuàng)作記錄其生平事跡的傳記,猶如開采一座蘊藏量豐富的精神寶庫。

筆者一路走來,搜集人們對于毛江森院士的不同記憶,收獲滿滿的尊敬與感動。人們對于毛江森院士的那種尊崇,讓人印象深刻。毛江森院士的形象因其精神河流的開掘和生活碎片的重組,逐漸顯得立體、豐滿、生動和鮮活起來。

采訪和記錄從毛江森院士幼年足跡開始。

在毛江森院士故里賀倉村,筆者與村里93歲的毛成美老人交談。他回憶起毛江森幼小時與同伴們讀書、捉迷藏、玩泥巴的趣事,使筆者仿佛穿越到毛江森院士的童年生活之中,置身于山村曬場,看到其艱難生活中難得的一絲快樂。

杭州高級中學、上海醫(yī)學院、協和醫(yī)學院,是毛江森院士的母校,是他求取知識、孕育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關鍵節(jié)點。在那些至今仍具有郁郁書香、濃濃花香的教室和甬道上,筆者攝取著莘莘學子毛江森攀登知識高峰時留下的清晰旅痕。

火紅的五月,筆者曾陪伴毛江森院士參加杭州高級中學百廿年校慶。他深情地回應師友們的問候與關切,真誠地回答小師弟小師妹們關于杭高歲月與人生奮斗的提問。在千百雙眼睛中,我們捕捉到他對母校那種感恩與依戀的目光;在雷鳴般的掌聲和鼓點中,我們感受到他對母校那份割舍不斷的特殊情義。

涼秋八月,天高云淡、金風送爽。筆者置身于上海醫(yī)學院新舊校區(qū)。毛江森院士當年就讀的教學樓已辟為校史館,在周邊林立的新建筑群中,它恍如一位歷經滄桑的老人,亦如一張全息成像底片。似乎正用斑駁的水泥地面、掉色的朱紅漆柱、缺損的琉璃瓦片,向后來人回放著昔日風景,透露出那些難以泯滅的書生氣息。

那天午間,秋陽潑灑到紅磚砌筑的高樓上,呈現出別樣的色澤。筆者在上海醫(yī)學院新校區(qū)學生餐廳排隊就餐,移步尋覓毛江森院士提及過的獅子頭和大對蝦。一時浮想聯翩、感慨良多。在物資極度匱乏的當年,新生共和國像父母珍愛自己的頭胎兒子一般,從有限資源中拿出最精華部分,養(yǎng)育這些天之驕子,希望他們快速成長,報效祖國和人民。于國家而言,那是一種怎樣的胸懷?于毛江森們而言,又是一種怎樣的幸運哦!

之后,筆者懷著尊崇的心情,在上海醫(yī)學院創(chuàng)建者顏福慶先生塑像前留影。沒有顏福慶,就沒有后來的上海醫(yī)學院;沒有上海醫(yī)學院,就沒有現在的毛江森。筆者覺得這似乎是在代傳主致謝與感恩。在那尊塑像前,筆者更直觀地接受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的范例,更深刻地領悟根與葉、源與流、因與果、得與舍、大與小之關系。

筆者還曾走進那濃縮著已往歲月的中國醫(yī)學科學院檔案館,拂去落滿紙面的灰塵,還原20世紀60年代激情燃燒又坎坷曲折的場景,尋覓青年科學家毛江森迸發(fā)出的智慧火花、面壁破壁的勤勉身影。

己亥盛夏,筆者奔赴康縣和蘭州。大巴在高速公路上行駛,一個山頭連著一個山頭,一個隧道接著一個隧道,極容易給人一種沒有方向感、沒有路盡頭的感覺。這使筆者聯想到當年毛江森院士一家下放康縣時的漫漫長途。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在康縣岸門口鎮(zhèn),筆者看到翻天覆地的變化,青山綠水間,到處是別具一格的農家樂、鄉(xiāng)村游,農舍簇新、酒幡招展,溪水繞村、游客絡繹。撫今追昔,使人感慨萬端:同樣一片天空,同樣一塊土地,采用不同的經濟體制、不同的發(fā)展思路,會形成截然不同的生活場景。生氣與窒息、繁榮與蕭條、富庶與貧困,全在于道路選擇。由此,筆者更深地理解了毛江森院士當年的那種迷惘與困惑,也進一步增強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信念。

同樣,在岸門口鎮(zhèn)朱家溝村口,筆者遇到了正坐在小凳上休憩的村民張玉龍。老人家今年已95歲,但身材健朗,平日里照常上山下地干活。當年,岸門口公社衛(wèi)生院院長毛江森曾多次給他看過病,故記憶深刻。當筆者請他回憶一下毛江森院長時,老人家說出了一句令筆者驚詫的話:毛院長態(tài)度很好,個子很高。其實,毛江森院士個子并不高,但他留給當地老百姓的印象卻是高大的。這自然是一種心理上、情感上、精神上的高大,也就是文人們經常形容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吧。

筆者一次又一次找毛江森院士本人、夫人張淑雅醫(yī)師、大兒子毛子旭教授、小兒子毛子安總經理及毛江森院士團隊的人,還有他的同學、同事。回憶,介紹,鉤沉,查閱,讓一些人物、故事、細節(jié)穿越時光隧道,再次呈現出它的本來面貌。讓人感受科研的艱難、懂得創(chuàng)業(yè)的不易。

還有,眾多記錄與反映毛江森院士科研生涯、科研成果、科研精神的學術論文、專利證書、新聞報道、影視視頻、書信郵件、檔案文獻,乃至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公共課《病毒學》課程。筆者拼盡全力,在史料與實物的海洋中游弋、漂浮、深潛。

怎樣描寫科學與科學家?著名科普作家克萊夫·湯普森(Clive Thompson)曾說過,“孩子們覺得科學枯燥的原因之一是,很多老師將其呈現為死記硬背的一堆事實。其實,科學不是關于事實本身,而是尋求事實的過程,是科學方法。是我們在無知的迷惑叢林中疾馳的過程,是動態(tài)的、有爭議的、有合作的、有競爭的過程中,會有片刻間出現的狂喜和長年累月繁瑣的工作”。

這段話,給筆者以極大啟迪。為科學家立傳,羅列一些科學研究成果,當然必要;但僅有這些,遠遠不夠。作為傳記,必須透過這些事實本身,刻畫出探索、攀登的過程。包括無數的曲折與瞬間的狂喜,包括長年累月、默默無聞、不為人知、繁雜瑣碎的工作,還包括經歷過的無數次失敗乃至沮喪。簡言之,要有故事、人物、精神,要寫出科學家的內心世界。

作為一名科學家,毛江森院士具有其獨特的人生境界與精神品格。

其一,為國為民。一位偉人曾指出過,為什么人的問題,是根本問題,也是原則問題。說到底,是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選擇。學醫(yī)為民、科研為國。這是毛江森院士的初衷,也是貫穿其一生的思想情感主線。誠如法國著名科學家路易斯·巴斯德(Louis Bardes)所言:科學雖沒有國界,但是學者卻有自己的祖國。毛江森院士以自身言行告訴人們,科學家有身份歸屬的問題,有為誰服務的問題,還有情感傾向的問題。毛江森院士的可敬之處在于,他服從祖國和人民的需要,學社會之所需,做民生之所急,提出“為了消滅甲肝”這一宏大目標,并牢記初心、貫穿始終。最終,把國家之需、民生所盼、人類所益、個人所長結合起來,臻于完美,可為師范。

其二,獨立創(chuàng)新??茖W研究的本質是一種創(chuàng)新活動,毛江森院士深悟此道。他贊同獨立的科學思想與科學思維,服膺孔夫子提出的“學而不思則殆、思而不學則罔”的古訓。從不人云亦云,亦步亦趨;從不作假虛飾,夸夸其談。他在自己所從事的科研領域,提出許多具有創(chuàng)新意義的科學思想,在甲肝疫苗領域取得舉世公認的成果,在突發(fā)的重大疫情面前敢于亮出自己的見解,體現了一位科學家的創(chuàng)新精神與創(chuàng)新思維,也向全社會傳遞了真知良知。卓然一家,堪稱大器。

其三,堅持堅韌。毛江森院士是一位有大志向的人,也是一位有天分的人。但更為可貴的,毛江森院士不是一位常立志而是立長志的人。一旦設定目標,認準方向,就堅定不移、始終不渝。但凡做事,不是先想到其難,而是立志如何克服。猶如古人所吟唱的那樣:“雖九死其猶未悔”“衣帶漸寬終不悔”。無論是生活境遇,還是科研難關,毛江森院士走的不是一條筆直平坦、鮮花鋪地的大道,而是一條曲折坎坷、荊棘叢生的小道,甚至是前無古人、荒無人煙的原始叢林。毛江森院士的成功,固然有時代的社會的團隊的種種因素,但不可否認的是,毛江森院士個人的堅持與堅韌,起到了決定性作用。毛江森院士用其人生,再次印證了老祖宗卡爾·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的那段名言:“在科學上沒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艱險、沿著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到達光輝的頂點?!?/p>

其四,淡泊名利。人的一生會有諸般誘惑。共產黨人倡導“拒腐蝕、永不沾”,佛學則講“五戒”。毛江森院士的人生旅途一如普羅大眾,也曾有過種種名的誘惑和利的考驗。他原本可以棄醫(yī)從政,或許官至高階;他原本可以占股上市,或許數以億計。但毛江森院士鐘情科研、掛慮民生。上半生甘于清貧、樂于學問,下半生安于寂寞、恥于浮躁。一生孜孜于學問,欣欣于實驗、耿耿于實效。視名聲如浮云,棄巨款似敝屣,體現了一位老科學家的高尚情操。

毛江森院士以其畢生實踐告訴社會、告訴人們、告訴后來者:什么是科學家?怎樣成為一名科學家?僅有科研成果的人,還不能算是科學家。真正意義上的科學家,是科學思想+獨立人格+科研成就三位一體的人。

有論者指出,《毛江森傳》是一部十分沉靜的作品。作品以平實的語言,講述著醫(yī)學科學家毛江森的人生故事。讀后方知,作者并非沒有熱情,而是把熱情沉潛于一個接一個故事敘述當中,是一種真正的內心認可和親近。無須刻意煽情也一樣能傳遞出對傳主的崇敬與感情。這是一種有深度的理解,也是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上漸趨成熟的體現。

如此,則為筆者所愿矣!

(作者系全國政協委員、中國作協網絡文學委員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