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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顏:與小說有關的兩三件小事
來源:《小說月報》 | 丁顏  2021年02月18日09:02
關鍵詞:丁顏 小說

第一件小事

童年的夏天,跟祖父祖母去很遠的地方,回程途中,偶然從車窗看到外面,有一些小朋友短衣短褲,端著瓷碗,邊吃飯邊跟其他小朋友玩,非常特別的場景,第一次見,寂靜而溫暖的夏日午后,一瞬而過,燃起羨慕,特別想跟他們一樣,能端碗在街門前邊吃飯邊玩。我小時候跟很多小朋友一樣,不喜歡吃飯,超級挑食,每次到了吃飯的時間就很痛苦,因為碗里的東西吃不完,就只能耗在餐桌前,動也不能動,有時大人會將碗端過去,強行一口一口喂下去,有時候到最后收拾碗筷的時候,同我沒吃完的飯一起端走?;氐脚R潭后,很久了,都記得這個場景,也多次想過要端著飯碗到街門外面去吃。有一天午后媽媽不在,半碗飯一直裝作細嚼慢咽的樣子,耗在餐桌邊,只等到祖父祖母去做禮拜,就端起碗悄無聲息地溜到了街門外,非常凄清。

門前偶爾有過路的人,風將墻頭的樹葉吹得沙沙地響,暈染在天邊快要消失的晚霞和我這樣一個端著半碗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的小孩子。時間很漫長,路人側目而視,一個人站在門外難堪又孤獨,就轉頭對著門,一勺一勺地吃飯,吃也吃不完,還因為一種莫名的心理,不好意思再進家門?,F(xiàn)在想起來,倒淡了,像是浮動在一面墻上的明滅光影。

后來再長大一點,才發(fā)現(xiàn)臨潭是一個極講“家教”的地方,吃飯、待人接客都是講優(yōu)雅講規(guī)矩的,而且很多時候,家家戶戶的門也都關的嚴絲合縫,鄰里之間的往來,也是先敲門,再說明來意,再選擇進門還是不進門,也極少見在一條巷子里能有很多人搬出小板凳,坐著聊天的情形。小巷里也是有小孩子結群玩耍的,但是一陣風似的,一會兒也就沒有了,不及其它地方的熱鬧。不知道是生活給了這一方人足夠多的信心,才自成一種一本正經,而又淡然沉默的風情,還是因為信心不足,人與人之間太多設防,所以永遠客客氣氣,規(guī)規(guī)矩矩?

第二件小事

有一年冬天,最寒冷的幾天,一個人獨自坐火車出行。整個西北都被大雪覆蓋。寂靜的田野偶爾有一處黑色的土壤不知什么原因而裸露,像雪白肌膚上的一顆刺眼的痣,格外地不協(xié)調。透過火車的玻璃窗,能看見廣闊的灰色天空,空蕩蕩的。時間一點一點在走,我坐在窗邊,凝望天際淺淡深濃逐次變化,直至一片漆黑,萬家燈火。同車廂坐的是一家三口,玩紙牌,打游戲,說說笑笑,溫暖的氣氛和長途的孤寂,讓我有些黯然。

又看到一個燈火燦爛的城市。有長長的街道和高聳的樓層。那是我第二次坐火車,向來出行為了安全或者少浪費時間或者其它原因像是想不起有火車這類交通工具。第一次坐火車是在18歲的時候,正是內心豐盛敏感的時期,得來一筆獎學金,被學校全額打進了銀行卡,我感覺自己有了一筆巨款。在灼熱的天氣里面請我的兩個好朋友消費,最后大腦飛轉運算,是連十六分之一都沒有花掉。一筆意外之財,父母讓我自由支配,另外因為獲獎學金,祖父也給了一筆獎賞,錢上加錢,沉甸甸的。我向來不太守財,有點今朝有酒今朝醉。

插著耳機在圖書館用手機聽了一個上午的《天路》——那是一條神奇的天路,帶我們走進人間天堂。然后中午的時候沒有回宿舍,背著書包,拎著水杯去火車站買了去拉薩的火車票。進車廂的時候,一顆心跳得我胸腔里面隱隱生痛。車廂里一位老人上鋪的票,但身體笨重不方便,問我能不能跟她換一換鋪位,我無所謂的,便也沒說什么爬上了上鋪。自己沒有帶任何吃的東西,老人給的東西也不肯吃,一直躺在上鋪睡覺。

那個老人還有她的丈夫都是去拉薩,她對我說:“你得稍微吃點東西,這么瘦的孩子,火車再走一會兒是要高原反應的?!?/p>

那時候我的祖母剛去世不久,我一直沉浸在一種隱隱的,猶如冷空氣一樣的悲痛中沒出來,溫潤又潔凈的老婦人帶來關于祖母的回憶,一時受不住,一邊用枕頭擋住自己的臉,一邊眼淚滾滾不止。那位老人看著我,手足無措,伸手將我從上鋪接下來。她倒掉我水杯里的水重新接了白開水,用濕巾擦我的眼睛和臉上的淚水。她說:“不用這樣怕,我們會跟你一起到拉薩?!?/p>

那個晚上,那位老人讓我留在下鋪跟她一起睡覺,但其實我們都沒有睡,只是各自靠在兩頭坐著,半寐半醒,她怕我真的會高原反應。半夜,突然驚醒,我看見自己身上多了一條蓋毯,毛絨絨的,溫暖的,像一種細細的灼燒起來的思念。黑暗中,我抱緊蓋毯,感覺愴然。天亮后,我將蓋毯還給了老人,堅決不再蓋它。洗完臉之后,回到包廂,堅決不肯要老人給的任何食物,老人睜著她疑惑的眼睛,不知道我為何又像是不認識她一樣。我很沉默,飛快地爬上了上鋪。

老人仰著頭問:“你真的不要吃一點嗎?從昨天上車你就沒有吃任何東西?!?/p>

我內心愈加的酸楚難過,就說:“真的一點都不吃?!?/p>

火車又走了很長時間,從上鋪看窗外,總會一陣一陣地眩暈。老人偶爾抬起頭看我一眼,然后又做自己的事情。

在途中的一個站點,她出了包廂,我從玻璃窗看見她走向站臺遠處的小賣鋪,腰稍微有點弓,然后提著一個塑料袋子回來,雙手舉起來,將袋子敞開,說:“都是你們小孩子喜歡的零食,無論如何你都要挑幾個吃一點?!彼湍菢痈吲e著袋子,讓我拿,以一種我不拿她就一直要舉下去的架勢。我看見她皺紋深刻的手指和手指上的紅珊瑚戒指,又起思念,便伸手拿了一包青豌豆,扯開來,吃進嘴里,芥末味道,又辣又嗆,于是鼻子發(fā)酸,眼淚又出來了,但也在那一瞬我感覺自己莫名其妙地釋然了,鼻子瞬間通氣、眼神瞬間晴朗,一直纏繞在心里的冷空氣沒有了。

火車到拉薩的時候,夜空遙遠的星光,明亮而寒冷。人潮中,老人和她的丈夫已失去了蹤跡。后來我又走過很多次青藏,或荒涼或熱鬧的路途上遇見過各種各樣的人,每一次都有每一次不同的記憶。

第三件小事

小時候有一段時間,我內心的一種理想化初見端倪,很強迫自己,衣服鞋子每日都保持得干干凈凈,課本作業(yè)本邊邊角角也都要保持得很整齊,很干凈,很討厭一起玩的小朋友邊吃東西邊看書,將食物殘渣遺留在書的夾縫中,印出斑斑點點的油漬。這種強迫還擴展到很多其他的事上面,墨水瓶里墨水用完了,洗到里外透亮,擱置一段時間再去扔。花園里的花朵剛開出花瓣,被大雨濺上星星泥點,就拿衛(wèi)生紙過去鄭重其事地擦拭,剛擦完色澤鮮艷,猶如油彩,但不多久花瓣萎蔫,花容猙獰。祖父的書架高處有一個鐵茶葉罐子,從我記事起就放在那里,上面有一層褐色包漿一樣的東西,糊得上面的花紋看不太清,我一想起來就去觀望,越觀望越失望,有一日踩板凳將其拿下來,放在盆子里用洗滌劑洗,先是想洗掉上面的那層褐色,但洗不下來,就找來鉛筆刀刮,一刮上面的花紋也花掉了,索性將上面的褐色和花紋都洗下來,洗出純金屬的光亮好了,就拿砂紙來打磨,磨破了自己的手指流了血,茶葉罐子也被刮劃得亂七八糟。祖母看見了一邊幫我包扎手指,一邊嘆息,好可惜呀,這個茶葉罐子用了幾代人,有上百年的歷史,被你毀掉了。

這些小事給我現(xiàn)在的感覺依然如我小時候感受它的一樣。其質地是養(yǎng)在內心的一株綠蘿,有根有底,生命力旺盛,長出來,蔓延在桌上,自以為是的搭出一頂厚實濃重的綠篷。隔一段時間意興闌珊的枝椏需要修剪整理一次,就像反復的自我反省,不然野性難馴,會失去耐心?;蛘呤且环N像聲音一樣的雨霧,有時很遠,有時很近,輕輕的低低的,帶著點天真的悠閑,仿似原來的暴風雨被濾網過濾成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傾灑大街,無痛無癢,路邊的行人被淋了兩滴,臉上涼了一涼,順勢露出了一點情緒。

再說具體一點,大腦就是儲存盤一樣的東西,無數(shù)的小事就像無數(shù)天上的云,微風稍起,就會幻了形迅疾掠過大腦,而寫作大多來源于這種碎片化的小事,這也許是內心所擁有的一種理想化在作祟。像積存起來的舊傷,使人沉重,要去完善它,要讓它結痂、痊愈。要從它的起源開始,一步一步看清它的走向、變化,結果,要讓它完全靜止下來,再回到自己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