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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逢場作戲的語言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微信公眾號) | 余華  2021年02月19日09:07
關鍵詞:余華 語言

編者

如何讀書、寫作,以及評判一篇文章的優(yōu)缺,大家見地各異,主張不一。鑒于此,中國作家網(wǎng)特推出“名家談寫作”系列文章,讓古今中外的名家與您“面對面”傾授他們的寫作經(jīng)驗,或許某一句話便能讓茫茫書海中的您恍然大悟、茅塞頓開。敬請期待。

 

我很高興和莫言、蘇童一起來到牛津大學,我們很久沒有一起出來了。我說這次的遺憾是缺了王朔,我們共同回憶了1998年1月四個人同游意大利的情景。王朔說了一路的笑話,蘇童說了一路的英語,我們四個人里面只有蘇童會說英語,當時蘇童的英語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好,王朔的評價是能不說盡量不說,當時蘇童負責對外關系,王朔負責財務支出,莫言和我是沒用的兩個。蘇童說他去年在威尼斯的時候找到了當年我們住過的酒店,外面就是大海,海鳥在那里飛翔,蘇童說我們不去看迷人的海景,愚蠢地在房間里玩撲克。我們在意大利游玩了一個月,有一半時間是在房間里玩撲克的。

這次邀請方給我們的演講題目是“文海尋辭”,我的理解是要讓我們說說敘述如何尋找語言或者語言如何尋找敘述,所以我用了這樣一個題目。

逢場作戲原來的意思是指舊時代中國走江湖的藝人遇到合適的場合就會表演,現(xiàn)在這個成語被出軌的中國男人廣泛使用,向自己的妻子或者女朋友解釋:“我對她只是逢場作戲,對你才是愛?!边@也是危機公關。我在此引用這個成語時刪除了第二個意思,保留第一個意思。就如什么樣的江湖藝人尋找什么樣的表演場合,什么樣的敘述也在尋找什么樣的語言。

在我三十七年的寫作生涯里,曾經(jīng)幾次描寫過月光下的道路。1991年我寫下的中篇小說《夏季臺風》,這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之后,一個南方小鎮(zhèn)上的人們對于地震即將來臨的恐懼的故事。開篇描寫了一個少年回想父親去世時的夜晚:“在那個月光揮舞的夜晚,他的腳步聲在一條名叫河水的街道上回蕩了很久,那時候有一支夜晚的長簫正在吹奏,傷心之聲四處流浪?!薄霸鹿鈸]舞”暗示了他內(nèi)心的茫然,雖然有長簫吹奏出來的傷心之聲,但是情感仍然被壓抑住了,因為少年不是正在經(jīng)歷父親去世的情景,而是正在回想。

一年以后,1992年我在寫作《活著》的時候,福貴把死去的兒子有慶埋在村西的一棵樹下,他不敢告訴癱瘓在床的妻子家珍,他騙家珍兒子上課時突然昏倒,送到醫(yī)院去了。瞞是瞞不住的,家珍知道后,讓福貴背上她來到村西兒子的墳前,看著家珍撲在兒子墳上哭泣,雙手在墳上摸著,像是在撫摸兒子。福貴心如刀割,后悔自己不應該把兒子偷偷埋掉,讓家珍最后一眼都沒見著。《活著》的敘述是在福貴講述自己的一生里前行的,福貴是一個只上過三年私塾的農(nóng)民,敘述語言因此簡潔樸素。有慶在縣城上學,他早晨要割羊草,擔心遲到他每天跑著去城里的學校,家珍給他做的布鞋跑幾次就破了,福貴罵他是在吃鞋,有慶此后都是把布鞋脫下來拿在手里,赤腳跑向城里的學校,每天的奔跑讓有慶在學校運動會上拿了長跑冠軍。因為有前面這些情節(jié),我在寫到福貴把家珍背到身上離開有慶的墳墓來到村口,家珍看著通往縣城的小路說有慶不會在這條路上跑來了,這時候我必須寫出福貴看著那條月光下小路的感受,我找到了“鹽”的意象,這是我能夠找到的準確的意象,因為鹽對于農(nóng)民是很熟悉的,還有鹽和傷口的關系眾所周知。與《夏季臺風》里那個情感被壓抑的句子不同,這里需要情感釋放出來的句子:“我看著那條彎曲著通向城里的小路,聽不到我兒子赤腳跑來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滿了鹽?!?/p>

2019年6月12日

(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