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我們在月亮底下說話
樊倩倩住進(jìn)我心里,住了好久。這樣說也不盡然。應(yīng)該是,我在我心里住了好久,我對我說話??梢圆?,我對我說話?這又像一個瘋子。一個瘋子才會自己對自己千言萬語,江流不絕。
哦,瘋子。
請不要限定“瘋子”是一個名詞,她是我的形容詞。瘋子一樣活著。
是的,我寫過《在精神病院》,那是一本非虛構(gòu)。我和女一病室女二病室的樊倩倩們生活了一年零三個月。我和她們一起趴在窗臺上,等候前來探望的家屬,拎著三五個蘋果,沿著107國道,推開鐵門走來。我也和她們一起在春天的的桃樹枝上,看見了即將綻開的花苞和熾烈的荷爾蒙。寫下她們后,我以為自此可以脫身而出。事實上,我仍舊被她們牢牢把持。這是我甘愿的。甘愿樊倩倩們附上我的體,我的耳廓、耳神經(jīng)得以無限放大。那一絲最為纖細(xì)的聲音劃過了我的靈魂。
世界是用來傾聽的。
索爾·貝婁在論及他的《赫索格》時,指出所有人的內(nèi)心深處都存在一個原始的激勵者或解說者,他從遙遠(yuǎn)的早年就在指教著我們,告訴我們這個世界的真相。
我的心底也有這樣一個解說者,我之所以講述這場月亮底下的死亡,講述這個樊倩倩,是我試圖把這個聲音捕捉并加以描繪。我的寫作必須讓這個解說者信服——我所有的字詞、語句、音節(jié)都從他解說的本源散發(fā)出來。
好吧,可以講一講樊倩倩了。
樊倩倩的弦繃得很緊,千鈞一發(fā)。她如此敏感。圓月,小半圓月,殘月,無論哪一種月亮都在毫不留情擊中她。百發(fā)百中。她又是如此自在輕盈,像一片樹葉,隨時準(zhǔn)備讓風(fēng)帶走她。我加緊步子,跟隨她。
她在傾訴,她讓人不安。
她傾訴的都是事實,陳述我們的生活經(jīng)歷,夢想、欲望以及那些我們迷失于這個世界上的核心內(nèi)容。比如說,“這個世界上,有阿哥就有阿妹,有太陽就有月亮,有你就有我。”又說,“我呀,你呀,一輩子能和我們說話的人有幾個?人不是白云,不是蘿卜。人不能在空中長出來,不能在地上長出來。死一個就少一個。死啊,死,死完了,我呀,你呀,就成為一個謎,再也不會有人知道我呀你呀我們是誰。我們活成了一個謎?!?/p>
我們活成一個謎?千仞之上,像一個巨大的孤獨高高懸起?我不禁寒顫,大概發(fā)現(xiàn)真相總是會讓人寒顫不已吧。
如同往常的小說寫作一樣,我仍舊飽受了第一行字敲打在電腦上的煎熬和恐懼,不知它們最終的歸宿。然后,我就撒開了手。說吧,說。一切迷茫的,執(zhí)念的,虛妄的,鐵板釘釘?shù)模汲ㄩ_。我不需要隱藏。
我希望我能放手,希望自己迷失在自言自語中,成為一個載體或信使。那是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那個遙遠(yuǎn)的早年解說。最好的時刻便是失去控制。它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去向何處。莫非一個自由的、自足的靈魂不是如此?我們禁錮太多。我們被周圍力量所迫,變得沉默。我們欲望太多,坐上一列命名為“高速”的火車,一小時三百六十公里時速沖刺。唯有一個瘋子,一個樊倩倩,癡癡呆呆留在了站臺上,懷抱著關(guān)于愛情,還有幸福的真正鄉(xiāng)愁。
來吧,樊倩倩,我不反對更多的你住進(jìn)我心里,如同我急迫地渴求住進(jìn)你的心里。我們活在同樣的愛恨與命運(yùn)里。倘若不是如此,倘若不是從內(nèi)心深處,我生長出另一個我,我筆下創(chuàng)造出的角色不過就是一個紙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