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學(xué)的喜悅
今天與大家再討論一個問題，我稱之為“文學(xué)的喜悅”，其內(nèi)容是“熱愛生活，美好年華”。
文學(xué)不僅僅是哀嘆，相反，文學(xué)也會抒發(fā)作者的喜悅，甚至是巨大的喜悅。我愿意先從一個外國作家講起。他就是印度作家泰戈爾，當然，他也是諾貝爾獎獲得者。他曾經(jīng)到中國來訪問，那是當時一個很重大的事件。我曾經(jīng)到印度的加爾各答市參觀過泰戈爾的故居。加爾各答非常可愛，不過它也有很多市政上的麻煩，比如說到處都有垃圾堆，但是你一進入泰戈爾的家呢，那就像來到了一個大花園一樣。泰戈爾有兩重身份，他是一個作家，也是一個歌者，他有非常好的嗓子。而且他有兩米多高，比姚明可能稍微矮一點。他是有很多特殊條件的人，所以他對于生活有很多美好的、肯定的聲音。這樣一種聲音，在歷屆的諾貝爾獎獲得者當中，幾乎是絕無僅有的。很多獲得諾貝爾獎的人，都沒有像泰戈爾這樣，發(fā)出一種特別美好的，珍惜生命、珍惜生活、珍惜愛情的聲音。
比如說，他有一個非常著名的詩集，叫《飛鳥集》。他說：“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窗前唱歌，又飛去了。秋天的黃葉，它們沒有什么可唱，只嘆惜一聲，飛落在那里?！边@是鄭振鐸翻譯的，更多的是意譯，是一種詩味上的翻譯，不完全符合原文。原來這兩段是這樣寫的：“Stray birds of summer come to my window to sing and fly away, and yellow leaves of autumn, which have no songs，flutter and fall there with a sign.”也是非常美好的詞句。
泰戈爾說：“世界對著它的愛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边@是什么意思呢？誰愛這個世界，誰就會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
他說：“它變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比绻銗圻@個世界，這個世界就會變得很小，就像一首歌一樣，就像一個永恒的親吻一樣。
“是大地的淚點，使她的微笑保持著青春不謝?！薄癐t is the tears of the earth that keep her smiles in bloom.”他說大地上，也曾經(jīng)有人哭，這種哭呢，實際上表達的是世界的青春。
他說：“無垠的沙漠熱烈追求一葉綠草的愛，她搖搖頭笑著飛開了?！边€有一句帶有格言性質(zhì)的話：“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陽而流淚，那么你也將失去群星了?！彼f你不要因為丟了一樣?xùn)|西而流淚，哪怕你丟了太陽，你也不要流淚，如果你因為丟了太陽而流淚的話，那你連星星也丟了。泰戈爾怎么會有這么好的心情？他怎么會有這么崇高、這么偉大的胸懷？
他說：“跳舞著的流水呀，在你途中的泥沙，要求你的歌聲，你的流動呢?！痹凇都村壤防锼f：“你已經(jīng)使我永生，這樣做是你的歡樂。這脆薄的杯兒，你不斷地把它倒空，又不斷地以新生命來充滿?！蹦憧此@種對人生的看法。他說人生是一杯一杯的水，不錯，水倒空了，你也可以說它是代表死亡，但是，世界又把這個杯給充滿了。因而，我們不能光看到衰老、滅亡，不能光看到這些悲哀的東西，我們還要看到新生、成長、希望、歡樂。
他說：“這小小的葦?shù)眩銛y帶著它逾山越谷，從笛管里吹出永新的音樂。在你雙手的不朽的按撫下，我的小小的心，消融在無邊快樂之中，發(fā)出不可言說的詞調(diào)?！碧└隊柊芽鞓繁磉_得這么美好，這樣有說服力，這樣動人。
謝冰心就受到過泰戈爾的影響，她的《春水》里就說：“四時緩緩地過去，百花互相耳語說：我們都只是弱者！甜香的夢輪流著做罷，憔悴的杯也輪流著飲罷，上帝原是這樣安排的呵！”“沉默里，充滿了勝利者的凱歌！”我們從冰心早期的詩里邊，可以看到類似泰戈爾的那種心情，看到他的影響。其實這種對世界的愛、對世界的希望、對人生的正面的期待和信念，早就表現(xiàn)在中國的文學(xué)之中。
之前我講了一些憤怒的、悲哀的事情，但文學(xué)中同樣也表現(xiàn)出一種喜悅來。比如說，我們隨便舉一些唐詩里與雨有關(guān)系的詩。杜甫的詩里說：“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焙竺孢€有很多了，我就念這前四句。他把雨說成是有情感、有生命、有風(fēng)度的一種東西?！爱敶耗税l(fā)生”，在你需要的時候，我來了。“隨風(fēng)潛入夜”，但是我并不咋呼，我隨著風(fēng)，悄然無聲地來到了你這里，而且是“潤物細無聲”。當然，這與其說是雨本身的一種品格，不如說是詩人的一種品格。他把這樣美好的品格轉(zhuǎn)移到了雨上，照耀到了他的詩句上。還有韓愈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也都是用一種喜悅、親和、感謝或者感恩的情緒，來寫這個世界，來寫生活。
還有一些作品，既描寫、表達生活當中的一些困惑、茫然，也描寫、表達生活當中的喜悅、樂趣、信念。李白就常常有這樣的作品：“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崩畎渍f：“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逼鋵嵥澜鸨锌諏υ碌臅r候，但是他認為應(yīng)該盡歡。人應(yīng)該鼓起勇氣來，哪怕你有生的困惑、死的恐懼，也應(yīng)該打起精神來，應(yīng)該過自己歡樂的生活。這是李白。
李白還有一些詩，并不是他最流行的詩，但是我總覺得，他的語言、他的情調(diào)，讓我非常贊賞，回味不已。他的一首詩里頭，有兩句共十四個字，這十四個字中六個字是數(shù)字：“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彼軌虬焉顚懙眠@么美麗，這么美好，正如李白寫喝酒：“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fù)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蔽疫€喜歡蘇軾所說的：“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我們可以比較一下，蘇軾和李白對生活的描寫與泰戈爾的描寫并不太一樣。泰戈爾更多的是站在哲理的角度上，他認為這個世界本身已經(jīng)給人類提供了許許多多的喜悅的依據(jù)、喜悅的道理，而人應(yīng)該用自己的愛心、自己的喜心，使自己的喜悅?cè)ズ褪澜绲南矏傔M行溝通。而李白和蘇軾呢，更多的是一種自己的努力，我們也可以說是對自我的一種救贖。就是說，他們雖然有許許多多困惑，有許許多多挫折——我們知道，蘇軾、李白都有很多挫折——但是他們?nèi)匀灰褡髯约?，要鼓舞自己，要超越悲哀，要超越痛苦，要克服痛苦，要跨越過去。
我小時候看高爾基的《童年》，里頭寫到他的外祖父如何蠻橫、打人、害別人等，寫了很多這樣的內(nèi)容。然后他就有一句話：“我常常問我自己，已經(jīng)到今天了，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寫這些殘酷的、野蠻的、兇惡的事情，寫這些干什么呢？但是，遇到這些問題的時候，我的感覺是畢竟我們已經(jīng)跨越過去了?！蔽矣X得這是一種非常美好的心態(tài)。不是說人間沒有罪惡，不是說人間沒有困惑，也不是說人生沒有挫折，但是我們總要尋找一種力量，能夠跨過去，別邁不過去！
我相信，在座的年輕的朋友，你們也一定讀過我的處女作《青春萬歲》里邊的序詩：“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薄叭兆印?，這是一個永遠使我如醉如癡的詞。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我都還覺得自己還有很多的日子，那么在座的年輕的朋友，你們有多少日子！這些日子都應(yīng)該是美好的，這些日子都可能是美好的，這些日子都可以是有意義的，這些日子都可以是令人喜悅的。當然，你也可能會碰到一些困難，使你度日如年，也可能你在人生當中有很多的憤懣，這種日子使你感覺像受刑一樣。這就看我們自己能不能得到一種力量，使自己戰(zhàn)勝這種苦難和考驗，使我們從這些日子當中得到更多的人生的智慧、喜悅，乃至于滿足。
這些作家所表達的文學(xué)里的喜悅，最可貴的地方就是把生活美化，把美生活化。美學(xué)問題是一個非常復(fù)雜的問題，對美的定義大約有幾百上千種，但是其中有一個定義比較簡單，不妨參考：“美是生活?！边@是俄國評論家車爾尼雪夫斯基提出來的。說來說去，美所表達的就是生活的一種欲望，一種心情，一種生機，一種幻想。所以，會有泰戈爾、謝冰心早年的那些詩，也有李白、杜甫、蘇東坡的一些很好的作品。這些作品讓人感受到生活本身可以是美好的，我們也有可能使我們的生活更美好。
講到文學(xué)所表現(xiàn)的人生的喜悅，我們似乎不應(yīng)該忘記普希金。他的詩句：“同干一杯吧，我的不幸的青春時代的好友，讓我們用酒來澆愁，酒杯在哪兒？像這樣歡樂就涌上了心頭?！倍嗝瓷钋椋∧憧赡芤詾樗窃趯憪矍樵?，寫自己的初戀，不，他的這首詩是《給奶媽》。
我認為，文學(xué)是生活的色彩，是生活的滋味，是生活的魅力，也是生活的聲息。沒有文學(xué)的生活將會變得多么枯燥無味，有了文學(xué)的生活將會變得多么豐富多彩！
我們常說，生活就像海洋一樣，它有驚濤，有惡浪，有污泥，有濁水，有種種不測的危險。但同時生活當中又充滿了愛心，充滿了美麗，充滿了豐富的、多彩的、吸引人的、好的東西。所以，我也希望大家在接觸文學(xué)的時候，能抱有一種美好的心情，從文學(xué)當中不但能得到一種悲憤的體驗，也能得到生命的喜悅。
本文節(jié)選自《詩酒趁年華——王蒙談讀書與寫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