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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趙建平:女兒河的故事(2021年總第8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2021年03月12日08:16

本周之星:趙建平

趙建平,生于1971年,現(xiàn)居云南宣威。作品散見于《中國文化報》《云南日報》《民族時報》《春城晚報》《作家世界》等報刊雜志及中國作家網(wǎng)等媒體。有作品入選2019年《中國作家網(wǎng)網(wǎng)絡(luò)作品精選集小說卷》等。

 

作品欣賞:

女兒河的故事

甘玉成是我的師父。我們廠里的人常常叫他“老干?!备?,是因為他長得瘦,瘦巴巴的樣子。甘與干,音同字不同,對于老甘來說都是一個樣。

早上起床,太陽白花花鋪在窗子外邊。一小部分透過玻璃射進來,可以看到屋子里的微塵,在明亮的陽光下起起伏伏。這個時候,我常喜歡把眼瞇著,看那些擠進屋子里來的陽光。這樣的喜歡,可惜每日里并不長,因為很快別扭就來了。別扭并不是來源于陽光,而是來源于我的搞電焊的師父老干。

我來廠里報道那天,在辦公室,隊長高一和瞇著他的小眼睛,一直死死盯我,別看他背著一雙手在我身邊走來走去,但他的目光卻未曾離開過我。他不說話,眼卻像刀子,發(fā)出鋒利的光。當(dāng)時,我心里發(fā)毛,對高一和的目光竟然感到了皮子和肌肉被割裂的疼。他半天打量后,回到辦公桌前,用右手的食指敲著桌子,不緊不慢從嘴里撒出幾個字,說行,不錯,你跟老干吧,去當(dāng)他的徒弟。我不知道隊長的“行”和“不錯”對于我有什么特殊的意思,因為他這句話,我就跟了老干,成了老干的徒弟。后來廠里的人告訴我,說老干這人日怪,廠里就沒見他收過徒弟,我算特殊。以前有多少人求著他,也不見他松口。他們這樣說,我似乎明白了高一和為什么要死盯著我的原因。

老干喜歡喝酒。一喝酒,就喜歡罵人,一罵人,眼睛就通紅。有人說老干這人,日鼓棒槌的,有紅眼病。只要紅眼病一發(fā)作,說不定誰又要挨老干的活計,這里說挨老干的活計,意思是說要挨老干的罵。

老干睡得早,起得也早。他一起床,我也要跟著起床。兩個人洗漱完,他就喊著我去女兒河。女兒河是一條小河,不知道的人,聽這名字,肯定會想入非非。水景太美,叫女兒河?來河邊洗衣服的姑娘多而絕色,把這條河叫女兒河?可偏偏不是這樣,這女兒河,算不上河,充其量是一條小水溝。溝就溝吧,可還又臟又臭。從二號井和洗煤廠往下流,沿途匯入的臟污,讓女兒河早已成黑黝黝的河。垃圾擱置在河床上:塑料,廢紙,建筑垃圾,衛(wèi)生巾,人的屎尿……全往這里來,一條河,終年散發(fā)出臭烘烘的味道。這兩年搞什么河長制,女兒河里的垃圾,被組織清理了一回??赡撬?,還是臟兮兮地,味道也未減輕。也只有老干會去這個地方。想想女兒河的臟,就連下游水庫釣來的魚,我都不想吃。

我說師父,困得要死,你就不可以多睡一會嗎?老干說,不行不行,你看看太陽都升起老高了,還睡。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跑兩圈回來,上班。

老干這一點,我有些受不了,每天上班,累死累活,哪還有心思跟他跑操鍛煉身體?但除了這點,我覺得老干挺好。得空的時候,老干經(jīng)常說他老了,有一天他總要離開這個地方,要我好好學(xué)技術(shù)。等他走的時候也放心。他說他一輩子只帶過兩個徒弟,我算一個。我問另外一個,老干用眼睛瞅著女兒河,說死了。師父的語氣,很冷,也很慢,先是兩個字,到第二遍的時候,就變成死球了。

那表情,怪怪的。

老干酒一大,就罵人,但從來沒罵過我。他說廠子里的電焊工,一下班,就只會搓麻將。大凡搓麻將的人,他說都不是好人。我不知道老干為什么對搓麻將的人,有這么深的成見,但我不敢問。我站起來跟他倒水,他用眼瞅著我,說你是學(xué)技術(shù)的好苗子,以后千萬不要學(xué)壞。沒事的時候,好好讀讀書。他說,書中自有黃金屋,老古語總有它的道理。說完,他又讓我倒酒,我說師父,你不能喝了,他眼睛一翻,說沒事沒事,叫你倒,你就倒。

這老干,時間一長,他說他喜歡我叫他老干。于是,有人的時候,我叫他師父;沒人的時候,我就叫他老干。我來之前,老干是一個人過日子。我來之后,和老干就搭伙在一起。時間一長,我就知道,老干是貴州人,無兒無女,無牽無掛。每個月工資一發(fā)下來,老干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把錢拿去信用社存著。他說用不了多少,存起來以后養(yǎng)老。

我和老干住的地方是一間用石棉瓦搭成的棚子,十二三平米。棚子里除了電焊的工具外,就只有兩張用水泥磚和幾塊木板搭起來的床,占了大半個地方。屋子的一角,墻上掛著一口炒菜用的鍋。鍋下面,一張小桌子上,放著一個很小的電飯煲和幾個喝水的杯子。幾副碗筷,干干凈凈地擱在桌下面的盆子里。

白天,我和師父在工地上做活。晚上下班,我忙著做飯菜。這個時候,老干在棚子外,坐在他從女兒河背來的石板上,吹他的口琴。他吹的曲子,有一首我知道叫《送別》,吹得是如泣如訴,哀哀婉婉。低緩的聲音,從棚子外傳進棚子里,這個時候,我會站在門前,看著老干,卻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他滿臉淚水。

我叫老干吃飯,老干站起來,用手抹了一把臉,然后沉悶著。

老干進來,我倒了一杯酒放在桌子上。他拿口琴,在衣袖上擦來擦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打開小木匣子,把口琴放進去。然后紅著眼睛,不說不講坐在小板凳上。其實,我很想知道老干為什么老是吹《送別》,我很想讓他吹一些歡快輕松一點的。他說,還是這曲子有味道。再說,他就耷拉著眼睛皮,自顧自地喝酒。我酒量不行,但每次我都倒了一小點,陪著他。而他,每次三杯,喝完三杯,我站起來給他盛飯的時候,他就用那雙被酒精麻醉得迷糊的眼睛看我,說你不懂,不懂就別亂問,又跟著說盛半碗就行。時間一久,我就知道師父每頓飯需要喝三杯酒,吃半碗飯。吃完后,老干就躺在他那張小床上,呼呼地睡覺。

別看老干每天早上都去女兒河跑步,可有一天他卻突然病倒了,并且病得不輕。一天下班后,隊長過來,我正為師父熬藥。他一進門,就說老干老干,給好點了。老干看著他,半天才說怕死不掉,說完,就笑了起來。隊長說死不掉就好,你一死,我不知還如何交待。

老干聽到隊長這樣說,就看著我,說,一峰,你出去買點菜,今兒就留隊長在這兒吃頓飯。我答應(yīng)著老干,說等我把藥熬下來,就去買。我這師父,從來沒有提起過他和隊長的關(guān)系。這時,隊長說,老干,要不,咱們先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老是這樣拖著也沒辦法。檢查,你這狗日的,是不是成心跟我老干過不去。師父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盯著隊長。檢查什么,不就是一個傷風(fēng)感冒。

師父說傷風(fēng)感冒,其實,從前幾天師父的咯痰中,我就隱隱感覺到一些什么。隊長問我的時候,我把這件事告訴他,說師父咯的痰里見紅了。當(dāng)時隊長告訴我,說他去開點中藥,讓我每天給師父熬點中藥先調(diào)節(jié)一段時間。

你這老牯子,還和原來一樣,這么多年你咋想,我不知道么,到現(xiàn)在還一根筋。隊長和師父杠上了。這老干,該檢查就檢查,怎么一說檢查就火大起來。

等我買回菜,老干已經(jīng)從床上爬起來,而隊長倒了一大碗中藥放在凳子上,正等著冷。看我進來,就說,一峰,這幾天廠子里的事情,你多做一些,明天,我跟你師父說了,就去醫(yī)院。我問隊長去哪里醫(yī)院,他說他聯(lián)系了再說。

我不知道隊長是如何說服師父去做檢查的。但吃飯的時候,我看師父的臉色還不錯。他說平時工作忙,隊長沒時間過來,他今天要陪隊長喝杯酒。隊長說,這死老干,一輩子就跌在酒里了。隊長邊說,邊拿過酒瓶,給老干倒了一杯,給他自己倒了一杯。問我能不能喝,師父說,一峰只能喝半杯。才開始學(xué),不能讓他喝多了。

飯結(jié)束,隊長走了。老干走出門,說今晚的月亮好明,我說,師父,月亮好,那你就吹吹口琴。師父叫我把口琴從他的小木匣子里拿出去,他坐在磚頭上,用手擦擦口琴,我倒了一杯開水,放在他的前面。

但那晚,他沒有吹《送別》,卻吹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并且很少有地吹了三遍,吹到第三遍的時候,我又在月光下分明看到了老干蒼白的臉色,看到了他正用手擦拭著眼睛,我知道這時候,他的眼睛肯定噙滿了淚水。

這老干。

第二天,老干就去了醫(yī)院,是隊長開著他的豐田去的。上車前,師父說干脆坐班車去算了??申犻L說,你這死老干,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什么時候變得婆婆媽媽的。老干不說話,低了頭,往副駕駛上一坐,回過頭告訴我,說電焊的時候細心點,注意安全。說完,那豐田屁股上就冒著煙子,轉(zhuǎn)著轱轆上了公路,后面揚起一股一股的灰塵。

師父去了醫(yī)院,我回到棚子里。突然看到師父床上的被子折疊得整整齊齊。就連枕頭也四平八穩(wěn)地放在被子上。和師父在一起這么長時間,還沒發(fā)現(xiàn)師父折被子竟然有這么好的水平。不過,我也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師父折被子。

有天中午,我熱了飯,坐在棚子里吃,一個影子在門外晃著,不對,是一個影子遮住了門口射進來的陽光。我抬頭一看,一個女人,對,我敢發(fā)誓,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女人。穿著風(fēng)衣,脖子上戴一條紅色的圍脖。她一邊用手敲著門,一邊問甘玉成是不是住在這里。我說,我不知道甘玉成,但這里的確有一個老干,是我?guī)煾?。這么個地方,我實在不好意思招呼她坐下來。她說,那你告訴我,你們廠有幾個老干。我說,一個,就一個。她說就是他了。她問我老干去了哪里。醫(yī)院。我說。她說為什么要去醫(yī)院呢。這女人,有一些刨根問底。這還用說么,肯定是身體不好了才去醫(yī)院。我說你是老干什么人,如果你要找他去,你可以直接去醫(yī)院。我告訴你,我們隊長開著豐田把他送到地區(qū)醫(yī)院了。你們隊長?是不是高一和。我說是呀是呀,你怎么也知道我們隊長。女人不說話,就連一聲謝謝都沒有。轉(zhuǎn)過身,我看著她在廠子里走了一圈。然后又回到棚子里,說她走了。她走了,是回去了呢?還是說去醫(yī)院看老干去了?

她沒有說,我也沒必要去問。反正她就這樣走了。

老干走后,不知什么原因,每天早上,一到以往起床時間,我就再也睡不著,爬起來,一個人就往女兒河邊去。女兒河還是臟兮兮的樣子,河邊的柳樹,早已掉光了葉子。我聞不到新鮮的空氣,也看不到女兒河些許的妖媚,但心里卻不知不覺喜歡上了女兒河。

說不出女兒河的好。但卻喜歡它陪著我的每個早晨。這話,是老干說的。說這話的時候,我還覺得有一些奇怪。而現(xiàn)在,師父離開的這些日子,我好像有了一些明白。而說到明白,我卻又不知道具體明白了什么。

老干最后是住上了醫(yī)院。隊長回來后的當(dāng)天晚上,又來到棚子,他把這件事告訴了我。他說,老干出問題了,我不知道他說的問題指的是什么問題。就用眼睛看著他。他說老干出問題了,肺上的問題,晚期。

怎么會這樣?

怎么會不這樣?

隊長說,這個老干,到這個時候,他還要強得很。我不知道隊長為什么說老干要強,也不明白老干到這個時候,為什么還要強。我告訴隊長說,他們走后,有一個女人來找老干,并且那個女人還問起他。隊長看看我,不說話。從口袋里拿出煙,丟一根給我,等我給他燃著煙好半天,他才說,這趙洪英,這趙洪英怎么現(xiàn)在才來,怎么老干一走,她卻來了。怎么這么巧,偏偏這個時候來,來了卻又走了。

這趙洪英是誰,我不知道。但眼前這個高一和知道。

隊長問我有沒有酒,我說瓶子里還有一點。他讓我倒了一杯,然后就坐在老干的床上,一口一口地喝。喝完一杯,他站起來又倒。也許是這酒度數(shù)太高,三杯過后,高一和,也就是我的隊長,躺在老干的床上,他說他要睡一晚老干的床。好多年了,他和老干好多年沒在一張床上睡過了。

因為高一和,我第一次知道了那個來找老干的女人,叫做趙洪英。高一和說,這趙洪英,這么多年就像影子一樣,他媽的趕也趕不走,一直壓在心底。壓在老干的心底,也壓在他高一和的心底。他說,一峰,這趙洪英,算起來你該叫師姐呢,三十年前的一天,她突然地走了,沒有跟任何一個人說,就好像一夜之間,從廠子里蒸發(fā)了一樣,誰也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好好的一個趙洪英。高一和說,頭天趙洪英都還和他和老干在一起,一點也看不出她要走的意思??傻诙炀筒灰娏?。

高一和又說,三十年了,三十年一個輪回,這趙洪英怎么又回來了呢?他說,從趙洪英走后,老干就不是老干了,他開始不說話,開始喝酒,開始吹口琴。三十年,廠里的人漸漸忘記了趙洪英,但是卻天天見到老干,見到老干的酒量越來越大,口琴吹得越來越好,好到一聽到他的口琴,就睡不著覺。高一和說著說著,我就聽到了他死沉沉的呼嚕聲。

老干在醫(yī)院里,我被廠里安排去照顧老干。我在醫(yī)院第一次見到師父的時候,他已經(jīng)完全變了一個樣。但好在他還認得我,臉白得就像一張紙,沒有半點血色,只見一雙眼睛,向外鼓著。我倒了一杯水遞過去,他用手指指床頭,那意思是讓我放在床頭柜上。他仍然不說話,我原以為他會跟我說說趙洪英的事情,但他沒有說,一直閉著嘴。

大約是我去到醫(yī)院半個月以后,我又見到了那個女人。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了她叫趙洪英。她去的時候,我正在醫(yī)院門口的小館子里,請人為老干熬粥。那段時間,醫(yī)生說,老干只能喝流食。等我端著一缸流食進入病房,我便看到了趙洪英。她仍然穿著一件風(fēng)衣,脖子上仍然圍一條紅色的圍巾??瓷先?,比第一次見到時要憔悴得多。我看到她用一塊帕子,是那種四四方方的白色帕子,正擦拭著老干的臉。見我進去,她點了點頭,用手捋了捋頭發(fā),不自然地微笑著。而這時,我看見從老干鼓鼓的眼睛里滾出了一大滴淚,是的,一大滴,從眼角溢出,然后順著臉龐,流到了耳根。

很多年后,我一直忘記不了那滴眼淚。

在病床前,我又想起了老干吹口琴時的樣子。我跟趙洪英說,師父吹口琴的時候,也經(jīng)常流淚。趙洪英就問我,吹什么。我說師父經(jīng)常吹的是《送別》,也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偶爾也會吹吹《水手》,別的沒有吹過。也許,那天我的話有一些多,我一說完,才發(fā)現(xiàn)老干,不,還有那個叫趙洪英的女人,他們的手正緊緊地攥著,緊緊地攥著。

那晚,趙洪英沒有走。吃飯的時候,她跟我說,她要陪陪老干。我問她在哪里,她告訴我,說她已經(jīng)退休了在家。后來她就說到高一和,說到老干。說他們以前在一起的日子,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這趙洪英,只要一說到過去,她的臉上就會冒出一些紅暈來。她說這老干多才多藝,就是不喜歡說話,也不喜歡熱鬧。在廠子里,就數(shù)高一和和他最好,兩個人也最談得來。

后來,趙洪英就不再說話。我發(fā)現(xiàn)不說話的趙洪英,正用眼睛看著遠處。順著她看的方向,是一幢摩天大樓,看不見天空,但在大樓的一側(cè),有一群鴿子,正在飛翔。

但我聽不到鴿哨的聲音。

趙洪英到底沒有跟我說起她當(dāng)年為什么不聲不響離開廠子的事情。對于我,也許還有高一和,這都是一個謎。而這個謎,我想,趙洪英知道,老干也知道。

趙洪英走后,病房里就只剩下我和老干。老干又恢復(fù)到先前的樣子,一天到晚,輸液的時候他就看輸液袋。不輸液的時候,他就用那雙混濁的眼睛看天花板。想喝水的時候,他也會叫我。更多的時間就是在床上沉沉地睡著。

但我也知道老干他并沒有真正睡著。他在想他的心事,只是他不愿意告訴我罷了。

原以為趙洪英一來,我?guī)煾傅牟【蜁靡恍?。但恰恰不是這樣,他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弱。我真擔(dān)心,有一天趙洪英來的時候,再也見不著老干,那不是更會后悔一輩子,好歹老干活著,我想也還有見面的時候。要是人不在了,這趙洪英來還有什么看頭。

但我只能在心里這樣想。事情不見得就像我所想象的那樣糟糕。于是,我就天天盼老干好起來。

我想等到她來,我一定要問問,她當(dāng)年為什么就選擇了離開廠子,離開我?guī)煾咐细伞?/p>

老干到底熬不住了。

快要熬不住的時候,他讓我打電話給高一和。那天,高一和來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趙洪英。他們來的時候,老干已經(jīng)昏迷了過去。一個醫(yī)生拿著病危通知書,說讓家屬簽字??晌覀?nèi)齻€人,誰也不是老干的家屬。高一和說,老干沒有家屬,我是他的徒弟,師父如父,就讓我簽。趙洪英看了看高一和,說高一和,你這豬雜碎,誰說老干沒有家屬。她說完,接過醫(yī)生遞過來的筆,在家屬那一欄,鄭重地寫下了“趙洪英”三個字。三個字,就像在一張紙上長出來的三座山頭。寫完,是的,一寫完,趙洪英的眼淚就流了出來。

高一和轉(zhuǎn)過身,走到老干面前,老干已是氣若游絲。他吃力地睜開眼睛。用手指了一下他的那個木匣子,我明白他的意思,木匣子里裝著他的口琴。我把木匣子端到他面前,然后打開,然后把口琴遞過去。他點了點頭,然后用手指了指趙洪英。我不知道師父的意思,但趙洪英一下?lián)淞诉^來,雙手拉著師父的手,說老干,你不能這樣。這口琴,是當(dāng)年我給你的,你不能還我,我還要聽你吹口琴。趙洪英一邊說,一邊用力地搖著老干。我不知道老干那一分鐘是否看見了,也不知道是否聽見了。等高一和把趙洪英拉起來的時候,醫(yī)生說老干走了。

師父走了,就死在趙洪英的懷里,就像睡著一樣。

高一和,我,還有趙洪英,站在老干面前,成了三個世界。但三個世界,都在沉默著。還有一個世界,是屬于老干的,或者說是屬于老干和趙洪英的,但已不重要。我心里說。

老干沒有親人。從殯儀館回來,趙洪英說,一和,就讓他隨我去吧。在車站的時候,她又讓我把師父的木匣子給她。她接過去,然后從口袋里掏出那把口琴,小心地放到木匣中,又把木匣子放進她的背包里。然后站起來,抱著裝了師父的盒子,走上了她的歸程。

看著她離去,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看看我和高一和。她坐在車上的時候,我看見她的眼睛仍然望著遠處。這又讓我想起了她第一次來醫(yī)院看老干的情景。那天,她也是這樣。只是,順著她看的方向,這次,我卻沒有看到那群在半空中飛來飛去的鴿子。

又是一場送別。只是自今以后,少了一個吹《送別》的人。

回到廠子大約幾個月之后,高一和跑到棚子里,讓我和他一起去看趙洪英。那天天氣很好,高一和一邊開著車,一邊跟我說起他和老干的事情。他說,這老干,在一個廠子里,沒有誰比他更清楚,為人實誠,卻又清高。他說他和老干,在技校的時候,兩個人就要好。他和老干經(jīng)常跑出去,撈魚摸蝦,摘果子。有時被人抓著,他說,那時候老干身體好,一抓著,他就告訴人家,說這是我兄弟,是我?guī)麃淼模銈円?,就打我吧。于是,那些人就對老干拳打腳踢。高一和說,從那以后,他內(nèi)心一直把老干當(dāng)作大哥。有時候,老干回老家貴州,帶回來的東西,都是兩份,一份是他的,一份是我的。想想那個時候,那種感情,現(xiàn)在的人有多少能懂得。高一和感嘆地說。

那么,老干和趙洪英是回什么事呢?我問。高一和說,畢業(yè)之后,我們分到現(xiàn)在這個廠,趙洪英是從另一所技校招來的人,剛來時當(dāng)了老干的徒弟。老干在廠里干了幾年,后來回了貴州,在他家附近的一個電機廠上班。那時,憑老干的收入,完全可以找個漂亮女人,有滋有味過自己的小日子??蛇@老干,兩年以后,等老母親去世,他又跑了回來。隔了好長時間,我才知道,原來他回來是為了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趙洪英??蛇@老干,等來等去,到底沒有跟趙洪英在一起。高一和使勁吸了一口煙,然后又接著說,回來后不久,趙洪英就離開了廠子。聽廠里傳言,說趙洪英回家跟一個干部家的兒子結(jié)婚去了。老干知道了這件事,一天到晚不說一句話,上班悶著頭干活,下班悶著頭喝酒,誰也不搭理。很多年后,趙洪英曾給我來過一封信,信中說,這么多年來,她一直沒有結(jié)婚,說她在等老干??衫细蛇@個時候因為經(jīng)常喝酒,身體早出了問題,他怕連累趙洪英,連她的信都沒有回。可憐了趙洪英,高一和說,他就是一輩子的犟,害自己,也害了別人。

有一次我想勸她,可他卻跟我說,老了,該放的就放下。

可我知道,這老干一直沒放下。高一和又說。

那趙洪英,后來怎么樣?高一和說,趙洪英回去后不久,她父親因為癌癥去世,再過幾年,母親也過世了。

現(xiàn)在都老了。高一和好像在跟我說,又好像在自言自語。而老干這個時候卻死了。死了好,一了百了,高一和說這話的時候,我突然感覺有一些蒼涼在里頭。

其實,你師父也值了。我不知道高一和說老干值了,是什么意思。他說,趙洪英一直惦記著你師父??赡銕煾?,對趙洪英卻耿耿于懷,他心里老覺得趙洪英對不住他。每次趙洪英打電話來問,我都告訴她說,老干很好,上班,喝酒,跑步,吹口琴。哪想到這老干,卻這樣地就走了,而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給了趙洪英。

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見到了趙洪英。遠遠地,我便看見她站在公路邊的一棵樹下。還是穿了他去我們廠時的那件風(fēng)衣,看到我們,她走上前,說,一和,你們終于來了。就一句話,說完,她把我們領(lǐng)進了一個小四合院。院里種著一些花花草草,長勢很好。我說好美,她說,是么,一天到晚就服侍這些花草,總覺得少了一點什么。

少了什么呢?她說她也不知道。

那晚,我又看到了師父的小木匣子。被放在靠墻邊的一張小茶幾上,并且在木匣子的鎖扣上,還結(jié)了一根紅色的絲繩。趙洪英看著我,又看看高一和,說,一和,這就是甘玉成的家了。

我們便不再說話。不知隔了多久,她又重復(fù)了一次。

第二天,趙洪英帶我們?nèi)タ蠢细桑瑴\淺的墳堆上,長著淺淺的青草,在風(fēng)中搖晃著,搖晃著。

回來的路上,我跟高一和說,這老干,終于有家了。

 

本期點評:野水

沉潛在女兒河的前塵往事

“我”師父老干是一個普通的電焊工人。他嗜酒、寡言、生硬、固執(zhí),一喝酒就罵人。師父唯一的愛好是吹口琴,愛吹的曲子是憂傷的《送別》。他的內(nèi)心到底沉寂著怎樣的憂傷?有著什么樣的歷史過往?作者徐徐道來,以簡樸的語言風(fēng)格和平實的敘述方式,鉤沉了師父人生道路上一段“未競”的愛情故事,刻畫了一個性格古怪卻又心地善良的工人形象。

小說對師父的人物塑造是成功的,有立體感。對隊長高一和雖著墨不多,但也留給人鮮明的個性印象。回首歷史,當(dāng)初離開師父的趙洪英也有自己理想的生存需求,并非愛慕虛榮的薄情之人。小說在兩個人關(guān)系的處理上較為恰當(dāng),考慮到了時代背景和社會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沒有掉入概念化的二元對立俗套。

師父生病去醫(yī)院之后,趙洪英來找?guī)煾覆⑴c“我”初淺交流過,趙洪英走后,“我”也通過與返回廠里的高一和交流,了解到趙洪英和師父當(dāng)年的一鱗半爪(第三節(jié)有一句“因為高一和,我第一次知道了那個來找老干的女人,叫做趙洪英?!保?,后面的第四節(jié)第二自然段第一句又出現(xiàn)“大約是我去到醫(yī)院半個月以后,我又見到了那個女人。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了她叫趙洪英?!辈槐匾?。故事的重點是師父老干和趙洪英的愛情關(guān)系,感人之處在于趙洪英的歸來給予了已經(jīng)去世的師父一個完整的人生之“家”,師父也可以九泉瞑目了。由此,小說在第五節(jié)即可結(jié)束。

第六節(jié)里趙洪英離開師父那幾年的個人情況,可以通過“我”和高一和(精明如他,未嘗不知曉)的交流,以若隱若現(xiàn)的、回憶性的插敘方式,散落鑲嵌在前邊幾節(jié)即可。從前邊趙洪英在醫(yī)院的病危通知書家屬簽字欄“豪橫”寫下自己名字起,到她細心保存口琴,帶走師父的骨灰盒,讀者能夠預(yù)料她會悉心照料“心仍在為她跳動”的師父骨殖,似不需要再有第六節(jié),如此可以避免降低作品的微妙含蓄和沖淡咀嚼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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