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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李浩:舊瓶和可能的新酒
來源:《青年作家》 | 李浩  2021年03月15日08:37
關鍵詞:李浩

它的出現(xiàn)完全是偶然。某日,一位朋友向我談及有無興趣重新“翻譯”一下《聊齋》,讓它變成具有李浩風格的“故事新編”?他極力慫恿,我的興趣真的被他調(diào)動起來了。

西方一直有一個“改寫”舊有故事重新注入新質(zhì)的書寫習慣,他們在部分保持舊故事完整性的基礎上不斷添加或篡改,讓它變得更具現(xiàn)代性,變成作家有個性、有發(fā)現(xiàn)的言說——像不斷被改寫的《變形記》,像薩特戲劇《蒼蠅》對古希臘神話的改寫,像尤瑟納爾對哈德良故事的改寫,像喬伊斯對尤利西斯故事的改寫等。而我,也一向看重布萊希特的“間離化”理論,他認為小說(戲劇)最主要調(diào)動的是人的“健全的大腦和敏銳的感覺”,即使你“熟悉”那個故事、那個唱段、那些人物,而這一場“新的演出”也應給你帶來新鮮感和陌生感,因為這個“新的演出”在悄然的豐富中、變化中、啟示中。

在我看來,這種重新注入當然具有挑戰(zhàn)性,它一定會偏向原文本“未能充分提供”的那部分,它一定要有現(xiàn)代思考的某種有意的向度……于是,我決定一試。我選擇的是《聊齋》的第一篇和第二篇,并且保持了原題目:《耳中人》,《考城隍》——在這兩篇“《聊齋》新編”的故事中,我克制了自己“傷筋動骨”的惡劣愿望(說實話,這樣的愿望實在難以遏制,在我之前的寫作中有不少互文性的小說,我“傷筋動骨”都動出了快感,甚至覺得只有那樣才能算是“創(chuàng)造”,再創(chuàng)造),盡量保持了舊有故事的完整,而注入的部分則是現(xiàn)代性的,“我思”的部分:當然,這也是那位朋友當時的要求,他不希望我太過“顛覆”,他希望在我不顛覆原作的前提下保持新穎的注入,而我,也是答應下的。

《耳中人》,我有意注入的是現(xiàn)代心理學的東西,在人的沉默著的幽暗區(qū)域所潛藏著的某些、某種……它是我們平時不示人的內(nèi)在,是我們可能的欲望、私心和小小惡毒,是時下大家反復提及的所謂“人性”的部分——它在著,當然地在著,即使在那些“修行者”那里。蒲松齡的這篇小文給了我靈感,我也借用這個已有的故事將理念的煙化成真實的魔鬼,讓我們心底掩藏著的、故意視而不見的部分化身為這個“耳中人”。我也認為小說“發(fā)掘人性”“指認人性”不是什么高格,而是起點,我們的文明有對人性壓抑的部分,但這種壓抑也是多向的和雙刃的,我不會自覺地站在任何一方:于是,我為這篇小說補了個含義模糊的尾巴?!犊汲勤颉?,我原設計是加重宋燾“對時間的新理解”部分,他死過一次,而且他也確切地知道了自己的壽命,每一天都是一個倒計時——我迷戀時間議題,這個設計對我來說不具有特別的難度,于是,在書寫的過程中我偶然地推翻了這一設計,我想我或許應當加重《聊齋》中蒲松齡頗為得意的那個政論議題,然后審視它、掂量它、追問它,將它變成類似“蘇格拉底的審判”那樣的對話:當然,我依然不會自覺地選邊站,而是盡可能將A 和B 想得清晰些、合理些。說實話,我對“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是有異議的,它其實增加了判斷上的隨意和武斷,而預先的道德推論往往也有諸多危害和不講理之處,我們?nèi)祟愂苓@種“主觀性”危害太久太多了,雖然它的出發(fā)大概是一腔好意。

完成了這段文字之后我原本繼續(xù)“對時間的新理解”部分,后經(jīng)反復,我舍掉了它。我怕閱讀者會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我的那些話語上,而沖淡了小說中思辯的那些。這,非我的所欲。完成這兩篇的改寫之后,我的內(nèi)心充滿著忐忑和興奮,我竟有沖動試圖繼續(xù)“翻譯”《聊齋》里面的新篇目,當然在新的改寫中我肯定要“傷筋動骨”大做手術,并讓意識流、黑色幽默和碎片編織等方式一并加入,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我要完成的“現(xiàn)代性注入”,讓它成為現(xiàn)代小說,讓它加重“思”的成分。就這兩篇新編而言,我也能想到我會面對至少兩個方向的指責:一是批評我胡亂加入,我們的經(jīng)典都是鎖碼的,經(jīng)典的《聊齋》是鎖碼的,你改動的每一個字都是拙劣的,是傷害,我們不能容納出現(xiàn)一個新面目的畫皮女鬼,也不能容納出現(xiàn)一個新面目的李逵;另一則是批評我改寫得不夠,有太多的延續(xù)而沒能展現(xiàn)“創(chuàng)造性”部分,這種填空式的“翻譯”意思并不大。我認為他們當然有道理。只是,如果我們的傳統(tǒng)只能有源無流,不與現(xiàn)代性思考有所對接的話,那它的活力在我看來也是存疑的。我先冒險著走出一步,而且這一步魯迅的“故事新編”已經(jīng)走過。走的人多了,也許它真的會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