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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第一爆》創(chuàng)作談:消失的白暨豚和消失的故事
來源:《收獲》 | 鄧一光  2021年03月17日23:36
關鍵詞:鄧一光 白鰭豚

我剛遷居南海邊那會兒,聽說幾年前,成群的白海豚頻繁出沒于內伶仃洋面,有時候,它們會游進深圳灣來嬉戲,在海水中露出青灰色或灰白色或粉白色身子,張望著小眼睛,看美麗的黑臉琵鷺優(yōu)雅地從頭頂緩慢飛過,好奇地打量蛇口、青山、馬山和天水圍山上郁郁蔥蔥的植物。

這個信息吸引了我。

多年前,我在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見過人類飼養(yǎng)的最后一頭白暨豚淇淇,它幼年時被人捕撈到,在人工飼養(yǎng)中活過了二十二年,2002年夏天去世。我去看淇淇,是因為聽說,人們?yōu)樗x擇的第二位配偶在另一個地方觸網死亡,它倆還沒來得及見面。時間往前推七年,和淇淇一起生活了兩年的珍珍因肺炎去世,它是人們?yōu)殇夸窟x擇的第一位配偶,年紀小,未曾與淇淇婚配。我還記得見到淇淇時它的樣子,那會兒它已經是老年了,在一個圓形池子里緩慢游動,神情很孤獨,因為某個原因,我在館里只待了兩分多鐘,它始終沒有游近,我沒有看到它的眼睛。我后來想,在長達二十二年的時間里,有二十年它是自己度過的,身邊沒有任何同類。這是一種什么經歷?淇淇去世四年后,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和瑞士等十七國鯨類專家在長江中下游進行了一次科考,考察結束后,科學家們宣布,長江白暨豚功能性滅絕。就是說,大概率上,人們日后不會再見到白暨豚活著的影子了。

我請朋友再次聯系水生生物所,希望能作為志愿者參加一次白海豚科學觀察活動。朋友答應了,但事情一直沒有落實下來。朋友后來為難地說,水生生物所的人回話,在珠江口和內伶仃活動的白海豚,它們還有兩三千頭,不過,因為人類活動的原因,觀察它們的行跡已經不那么可能,他們自己也不是想見就能見到。這事就這么了了。

但我去了蛇口。不是為看白海豚,而是去看蛇口港。第一次,是有人告訴我,那里曾經有過一片茂盛的紅樹林,我去看了,當然看到了很多植物,漂亮的植物,不過,它們沒有一株是原生的。以后,我不斷路過蛇口港,在港口搭乘海上快船,過內伶仃,去香港機場或澳門,還有幾次,是去蛇口港友聚。每次去蛇口港,我都會條件反射地對身邊同伴說,這里原來叫五灣,有座虎崖山,山上長著蓬頭垢面的馬尾松和鷓鴣草,生活著獼猴、角雉、豹貓和烙鐵頭蛇。我那么說,并非我見過虎崖山,我沒見過,它在四十年前被炸掉了。

差不多的十年時間,我不斷聽到一些本地的創(chuàng)世紀故事,當然不是從主流傳媒上看來的,是一些原住民,和一些很早來這里挽草為業(yè)的移民講給我聽的,它們一個是文字和圖像,一個是民間口頭傳說,形式倒也罷,內容上區(qū)別很大。故事聽多了,我的好奇心越來越大,就設法去弄到一些也是文字,也有圖像的資料來看,看完以后我確認,我不是生活在一座城市,也不是生活在兩座話語呈現不同的城市,而是生活在無數個同處四維時空的地方。這種感覺很奇怪,它讓我覺得生活不真實,有虛幻成分,但我能確定,這與多維空間理論無關。事實上,關于本地創(chuàng)世紀的故事,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知道了,人們正在或者已經忘記掉它們,我聽到的故事,不過是很少很少的一點點,更多故事,已經消失掉了。

去年對我生活的這座城市的人來說過得不容易,人們一邊抗擊全球新冠,一邊紀念自己生活的城市建市四十周年。5月6日那天,我也紀念了,寫下了這個故事。時間倒推四十一年,也是5月6日,深圳發(fā)生了建國以后第四次大逃港事件,當時有人傳,伊麗莎白二世登基紀念日時,香港將實施大赦,凡是滯港人士,都可以向港府申報永久居民身份,深圳也會在5月6日那天大放河口,允許人們前往香港。有資料顯示,5月6日那天,寶安、惠陽和東莞三地八十多個鄉(xiāng)鎮(zhèn)近十萬人涌向深圳邊境,當時的場面,用人山人海這個詞形容一點也不為過。而第二天,深港之間的海面上,漂浮著數百具尸體。

我覺得這個故事不應該消失。我覺得一座城市的紀念冊上,如果沒有愚昧和覺醒,沒有貧窮和死亡,沒有向死而生的愿望和勇氣,是不完整的,不配叫紀念。于是我寫下我的紀念,紀念那些我未曾謀面的人們,那個時代,以及切割時代的驚天一爆。

2021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