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黎幸歡：起薇山往事（2021年總第9期）
本周之星：黎幸歡
黎幸歡，男，本名李堅超，廣東清遠人，連南縣瑤山文學(xué)協(xié)會會員。一個心懷文學(xué)夢的瑤族青年，潛心寫作多年，而厚積薄發(fā)，著有《蜻蜓集》《花園集》《愿隨你》等作品。喜歡修昔底德、普希金、紀(jì)伯倫、海澤等作品，喜歡泰戈爾那句話：“我不能選擇那最好的，是那最好的選擇我。”
作品欣賞：
起薇山往事
在大龍河上游，冰災(zāi)后的第一個春天顯得特別爽朗，特別生機蓬勃。從沿海地帶吹來暖洋洋的東風(fēng)，用了兩天一夜就把河兩岸的植被吹得蒼翠欲滴。三月底，我跟兩個同事到大霧山附近的一個茶園去。
這條河并不大，李奧丁霍都認為它是一條山坑小溪。在秋天的時候，有幾處常常干涸。現(xiàn)在，河水泛濫了，洶涌奔流，河面顯得比過去更寬闊了。一些枯敗的樹枝和樹葉，從上游漂下來。附近的河灘上，橫著一片倒下的籬笆，那是新春河水泛濫的杰作。這種冷清的光景，只有在深秋和初春人煙稀少的地方才有。
司機跟著當(dāng)?shù)匾幻驅(qū)В_車到村子里收購新茶葉。我和鄧維、李奧丁霍都決定到附近的山上轉(zhuǎn)一轉(zhuǎn)。
我們沿著北邊的小山，一步步往上爬。李奧丁霍都走在前頭。這會兒他穿過樹林快步搜索前進，像一條獵狗，跟蹤著時隱時現(xiàn)的足跡，鄧維緊隨在后面。因為沒有向?qū)?，我們幾乎繞過了半條山脈，但是沿途的迤邐風(fēng)光，讓人賞心悅目。
鄧維心情十分愉快，他一屁股坐在一片鋪滿松針的軟綿綿的山坡上，將自己埋入一叢沒有香味的白色紫羅蘭花里。在這荒山野嶺，它們依然在幽暗的松林深處，寂寞地開放著，從來不在意鮮花盛開的季節(jié)早已過去。
“這地方不錯，”李奧丁霍都說。這里居高臨下，下面的小溪和小溪對岸的一座光禿禿的褐色山坡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們兩個躺在那里，被太陽曬得全身暖洋洋的，李奧丁霍都在松針堆里打了個滾。在寂靜中，風(fēng)吹過樹梢，像是一個孤獨的人，絮絮叨叨說著毫無意義的傻話。
我摘下頭上那頂藍色舊帽子，讓微風(fēng)吹干因爬坡而被汗?jié)裢傅念^發(fā)，順勢躺下，靜靜享受著溫暖和閑晃的樂趣。
不久，李奧丁霍都坐起來，從草綠色單褲的插袋里，掏出一只紅綢做的破舊煙荷包，卷起煙絲來。一面點燃，一面說:
“中午快到了吧？”
“怕要過了一個鐘頭吧?！蔽艺f。
李奧丁霍都望著山谷?！斑@地方真像我家鄉(xiāng)的山，讓人覺得格外熟悉，格外親切。”。
“怎么了，李奧丁霍都？”我問他?！澳銖哪膬簛淼?？”
“從W鎮(zhèn)來?！彼幻嬲f，一面露出微笑。那兒是他的故鄉(xiāng)，所以一提起就使他快活。
“你在那邊是干什么的？”
“我是一個伐木工，在我的家鄉(xiāng)的時候?！彼忉屨f?！澳莾河幸蛔@樣的高山，也有一個這樣的高山茶園?！?/p>
“哦?！蔽艺f。其實，我并沒有完全聽明白，但他一定會往下說。
“是啊，”他說，“六歲時，父親因疾病走了，我的母親熬不住生活的艱苦就外嫁去了遠方。我只好跟著叔叔一家生活。他們也有三個孩子，日子過得很艱難。后來，我讀完初中就出來找活干。先是在木材廠幫忙，可我扛不動那些笨重的木材。有一次，搬運木材的時候，差點把工友的手砸傷。被罵了一頓之后，我就離開了那里?！?/p>
“你在那里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吧？”我問了一句。我終于把礙手的鐵芒萁拔掉，舒服地躺下。
“咳，我在那邊可吃夠苦頭啦?！崩願W丁霍都說?！叭绻麅H僅是這樣，誰都可以接受。要知道，所有的苦難都會有個盡頭。當(dāng)你回想過去的生活就不會痛徹心扉，懊惱不已，甚至悔不當(dāng)初?！?/p>
“你是想家了？”
“不是的，伙計?！彼f?！拔抑徊贿^想起了過去的事。”
“過去發(fā)生了什么事？給我們講講吧，風(fēng)流小生、浪漫情郎李奧丁霍都的戀愛史!”鄧維翻了個身，搭了一句。
李奧丁霍都沒有搭理鄧維的嘲笑。他挪了一下，讓自己坐得舒服一點，把一雙黝黑的大手擱在膝蓋上，拱起了背，仿佛一個無形的擔(dān)子壓在上面。那是一個仿佛沉浸在遙遠的極度悲痛中的側(cè)影，還有那雙充滿了絕望的憂郁、觸目驚心的眼睛。
李奧丁霍都從身邊撿起一條彎曲的枯枝，默默地拿它在砂土上劃了一陣，劃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圖形。
他低沉地咳了幾聲，把煙熄滅了，重又開口。我全神貫注地聽著。
“事情發(fā)生在一座山上，和那邊的山一模一樣?！崩願W丁霍都注視著大霧山腳下一座光禿禿的平坡說道。與其說是在講給我們聽，不如說他是在自言自語。
在我家鄉(xiāng)起薇山的荒坡，有不少野生的茶樹，那里出產(chǎn)大葉茶，但是產(chǎn)量很少。我想你們從來沒有聽說過那座山，也沒有喝過那的單貴茶吧。那里到處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山域，因為海拔的原因，那里沒有高大的樹木，沒有一棵樹可以遮擋太陽。過去，那兒盡是用泥土做屋頂?shù)幕曳孔?，到處是鋤頭鳥在叫。那種鳥你只要看見就認得，它的臉蛋和鼻尖像蘋果一樣紅，藍眼睛被風(fēng)吹得瞇成一條縫。那邊的人們大部分以伐木為生，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艱苦的勞作。
我那時是個年輕小伙子，為了生計，跟著經(jīng)驗豐富的師傅上山砍伐杉木。一開始，我不會使勁，吃夠了苦頭。我拿刀的手握得太緊，都起了水泡。那水泡一裂開，就錐心地痛。那些經(jīng)驗豐富的師傅用杉樹汁幫我處理傷口。后來，我終于適應(yīng)了。每年的五月到第二年的一月，我們都在山上度過，直到杉樹林砍伐被運到木材廠后，領(lǐng)了工錢，才去酒吧瘋狂。
有一天晚上，我一定是喝多了酒，要么就是酒不好。說實話，那年頭，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假酒，就像你從來沒見過沒法抽的煙，沒見過沒法親近的姑娘。我喝完酒，一個人回去。和平常一樣，我想跨過一條水渠，平日都是這么過去的。不過，那次我摔了一跤。也許是酒精的作用，我當(dāng)時就暈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房冷水家的長椅上，渾身疼痛，口渴得像炭燒一樣。房麗莎正端來一杯水給我喝。
“現(xiàn)在，你得安安靜靜地躺著。在你昏迷的時候，沈木希醫(yī)生來為你檢查過了。他說，人沒事，就是腦子出了一點毛病，才會喝那么多酒?！彼f。
我只說了聲“哦”，一口氣喝完了水，就閉上了眼睛。我心里實在悶得慌。
“爸爸在去茶園的路上，發(fā)現(xiàn)你躺在水溝邊，就和工人把你抬回來?，F(xiàn)在，你一定很口渴吧，我給你倒杯茶喝。醫(yī)生吩咐，你現(xiàn)在還不能吃東西，否則，你會吐得更難受?！?/span>
她又給我喝了一杯水，把我的枕頭拍拍平整。
“唉，你還年輕呢，怎么就喝得爛醉？你以后再別這樣了，行嗎?”
“行，我再不喝得爛醉，只要讓我的腦袋不要嗡嗡作響。”我說。
“說真的，你喝醉酒能有個女人看護你，可真不賴啊!”鄧維斯皺著眉頭轉(zhuǎn)過腦袋注視著山谷那邊?！澳呐略移剖畟€腦袋也值得?！彼@輩子可沒有什么女人看護過他。
李奧丁霍都沉靜地繼續(xù)說了下去，目光穩(wěn)定，像一頭反芻的公牛。
后來，她讓我靜靜躺下。我呢，就像一個干了蠢事的人。人干蠢事以后。倒是會變得聰明的。我知道自己根本沒有睡意，只是酒后頭暈，但我還是靜靜地躺下。
我就是那樣認識房麗莎的，她可是個好女孩。我躺著的時候，聽見她在輕聲唱歌。有幾首她經(jīng)常唱的歌，我聽不懂。但我明白她為什么唱歌。唉，她老是在唱歌，就仿佛是在為我歌唱。
下午，她父親還沒有回來，我就回工地去了。她送我出門口，并邀請我有時間到她家玩。我怎么能辜負她的一番好意呢？反正我也沒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除了喝酒的地方。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一有空就上她家去。有時候是白天，有時候是晚上。她父親房冷水是一個鄉(xiāng)村的音樂老師，也是一個民間藝術(shù)小分隊的教練，在起薇山腳下的一塊荒地開墾了不大的一塊茶園。一有空閑，他就硬要教我拿著一個小鼓，斜掛在腰間，然后跟著節(jié)拍，跳一種奇怪的舞蹈。在我學(xué)會之后，他讓我跟著小分隊的人一起跳舞，偶爾到附近的村莊進行巡回表演。房麗莎也跟我們一起去，她唱歌，就是我以前聽過的那些歌曲。有時，房麗莎帶著我到起薇山的山腳茶園走走，幫助她父親除草，殺蟲，翻土，施肥。偶爾，我們沿著那彎曲的林間小路，一直走到幽靜的山谷底，哪里長著一種細葉蘭花，散發(fā)淡淡的幽香。我們爬上起薇山的半山腰，遙看夏日絢麗的日落。我們一起唱歌，一起傻笑，一起朝著大山吶喊，呼叫彼此的名字。那段時間，我不再去喝酒了，我沉醉在一種甜蜜的時光里，那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但是，這一切都被一個“黑斑”攪亂了——一個穿黑衣服的人。
秋天的時候，在鎮(zhèn)上教了幾十年書的老先生唐大布退休了，接替他的是一個穿黑色西服的中年老師，一個剛離異不久的家伙。我發(fā)現(xiàn)那個家伙總是住在房麗莎家。他從一開始就揪住了我不放，認為我眼前的艱苦生活是因為沒有信仰導(dǎo)致的。我仿佛就是一個待拯救的靈魂，他則下了決心要拯救我。而使我感覺妒忌的是，他似乎也非常熱心地要拯救房麗莎的靈魂。有好多次，看見他挨著房麗莎教她唱歌，那工整的曲譜，我站在窗前就能看得見，有必要靠那么近嗎？我真想和他干一架。
我發(fā)現(xiàn)，盡管自己常去那里，“黑斑”去的次數(shù)比我還勤。老頭和姑娘也都很高興見到他。我恨死他了，他總是讓我感到難堪，感到不自然。我說不過他，他也干不過我。我們兩人像貓和耗子似的互相防備，我恨不得擰斷他那聰明的小脖子。當(dāng)然，表面上都客客氣氣的。我們有一個送朋友的規(guī)矩。這個朋友，我不希望他再回到這兒來。而他呢，也不希望我再回這兒來。于是，我們一塊兒走到山坳，然后他又往回送我。我們倆就像一對機械的鐘擺一樣，在山頭和山谷中間送來送去，直到房麗莎窗口的燈光熄滅了。我們裝著在看月亮，其實一直在看著她的窗口。
漸漸地，我感到很失落，不再像過去一樣，經(jīng)常往房麗莎家跑，而是恢復(fù)了過去的生活，又和伙計們?nèi)ネ饷骈e逛、酗酒。有一天，我跑到房麗莎家，只是為了想見見她。房冷水和“黑斑”也都在家里。他們似乎在討論什么事情，見到我后就突然扯開了話題。
房冷水壓住自己的火氣，盡量有禮貌地和我說:“哎，小伙子，事情是這樣的，你得自己選擇究竟走哪條路，那是你的自由。不過，我覺得年輕人不該酗酒。我們是不會歡迎一個酗酒的人走進家門的。不要說話，房麗莎。”
他看見麗莎想開口，就這樣阻攔她說?！昂诎摺币姞?，就插嘴進來。他們兩人狠狠教訓(xùn)了我一通，非得讓我改邪歸正。他們認為，喝酒是件愚蠢、不可饒恕的事情。房麗莎只是在旁邊看著，什么話也不說。我卻看得出來，她也是認為我該改邪歸正。我垂頭喪氣地離開了。
“唉，”李奧丁霍都的臉紅了，他說?！安贿^，我是誠心誠意要改邪歸正的。如果沒有發(fā)生后面的事情的話?！?/p>
鄧維想笑，可又不敢使勁笑，被李奧丁霍都發(fā)現(xiàn)了。
“唉，鄧維，你個壞家伙，盡管笑吧。你可不了解那個‘黑斑’。他是個臉色蒼白的小矮個，他說起話來就像能哄得小鳥飛下樹枝，能把街邊的婦女們逗得笑逐顏開，能哄得男人們以為他們從來沒有和這么了不起的好人交過朋友。現(xiàn)在，他們站成一條戰(zhàn)線，我就成了一個他們所說的那種需要靈魂拯救、必須改過自新的人。
我之前說過，我是誠心改邪歸正的，為了房麗莎。想起那些時光，我都感到難過。真的，那種遺憾……別笑，鄧維。你沒有經(jīng)歷過，理所當(dāng)然覺得可笑。除了房麗莎，別人都不怎么看得上我，我被排斥在外。如果事情就這樣，我也不會離開那個地方的。”
李奧丁霍都眼睛仍然注視著對面光禿禿的山頂。
有一次，我們參加了新年前的巡回表演。我們很久沒有開展巡演了。不過，那一次出事了。剛唱完歌，房麗莎就暈倒了。沈木希醫(yī)生來給她看病，不允許有人打擾他工作。
“她馬上就會好起來的，孩子，她馬上就會好起來的。你必須有耐心……”我和“黑斑”焦急地在門外來回溜達，沒人的時候，“黑斑”總是這樣安慰我，好像是他做錯了事情一樣。
我恨不得撕爛他的嘴，不過，現(xiàn)在我寧愿相信他的話。我是多么熱切盼望房麗莎快點好起來，我還想聽她唱歌，等她的病好些后，我們就可以結(jié)婚了。
坦白說，我的腦海里閃過各種壞念頭。我想干掉這個老是夾在我和房麗莎中間、令人厭惡的人，以后再也不會有一個該死的黑影走進房麗莎的屋子，再也不會有個黑影挨著她，再也不會讓我在心愛的人面前難堪了。
于是，我惡狠狠地抓住他的衣領(lǐng)。我年輕力壯的優(yōu)勢，這個時候有了發(fā)揮的余地。他那厚厚的嘴唇掀開了，露出兩排發(fā)黃的牙齒，他的臉漲得通紅，臉上的表情十分難看。
我發(fā)現(xiàn)，他沒有害怕。他能說會道的才華，又一次把我制服了。
“喂，小伙子，現(xiàn)在不是你，就是我，只有一個人能跟房麗莎相好。怎么，你難道沒有點想法嗎？你是個懦夫，或者是一個情感的騙子，對嗎？”
我兇巴巴地說：“說，再說。我就勒死你?！?/span>
“不，我真是替你感到可憐。因為你什么都不知道?！彼f。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說。
“我常想，這事應(yīng)該讓你也知道?！彼f，“我們倆誰也得不到，世上沒有人能夠得到她。沈木希醫(yī)生了解她的，也了解她去世的母親。她的病是天生的，已經(jīng)治不好了，頂多還能活半年。我不是來和你競爭的，而是出于她父親的乞求。他知道女兒的情況，并不希望你為了一場愛情耽誤前途，卻又害怕你無法接受生活殘酷的事實?！?/span>
聽到這話，我很傷心。不僅為自己傷心，也同樣為他傷心。我只是不明就里，而他們卻在強忍淚水，為了我這樣一個無關(guān)重要的年輕人，和生活演戲。
這時候，房冷水走出來。他帶著鋼邊眼鏡，衣服上滿是灰塵?？瓷先?，他實在是太疲倦了，站著就能倒下的那種。那一刻，我覺得我能理解老房冷水的傷心。作為一個男人，他親自送走了自己的妻子。作為一個父親，他即將面臨失去自己的孩子。這種痛楚，足于讓任何一個堅強的漢子崩潰，讓一個充滿愛的父親陷入絕望的陰影。
“你來啦？”他說道，“你已知道了所有事情。好吧，我得和你坦誠講。我當(dāng)初看到你喝醉酒，出于一個父親的本能，我把你撿回家，避免你受到傷害。我教會你跳長鼓舞，是希望你能學(xué)會與人社交，而不是年紀(jì)輕輕就學(xué)會酗酒、放縱而毀了自個的前途。那個讓你心生厭惡的教師，我也熱心幫助他度過了那段離異后黑暗的生活。我并不求能獲得什么回報，只希望生活對我的家人，對我的女兒，對我的朋友都能溫柔以待。唉！我盡心盡意地對人，可是命運又對我做了什么？現(xiàn)在……你們走吧。我是不會讓你們見她。她太虛弱了，還是讓她安安靜靜地睡一會吧。小伙子，走吧！”
他就這樣不容商量，當(dāng)著我倆的面，直截了當(dāng)?shù)仃P(guān)上了門。
“要知道，我那時生離死別的事經(jīng)歷得很少，更不用說等待死亡了，雖說死亡是每一個人必經(jīng)的道路。從那天以后，什么都和以前不同了。我變得無精打采，像一個人醉酒后的第二天那個模樣。我明明很多話想說，可是我連一句話也講不出，也不知道該和誰講話。房冷水不在，房麗莎不在，甚至那個過去我恨不得插死他的黑斑也不在了。他的存在的意義，就是千方百計地拆散我和房麗莎。我開始懷念過去，和黑斑兩人演戲一樣，送來送去的夜晚。真奇怪，我竟然不再恨他了。
我愁眉苦臉地到處閑逛，但是沒有地方可去。我就偷偷回到房麗莎家附近，在外邊默默地看著她房間的燈早早熄滅。有好幾次，我看到老房冷水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在努力地趕走街上那些大喊大叫的不聽話的孩子。那些熊孩子剛趕走了，又跑回來，繼續(xù)吵鬧。我躲在一旁，偷偷地哭了，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我找到那些孩子，毫不留情地把他們痛揍了一頓，以致那些孩子不敢吵鬧了。這是我能做到的事情了，我不能連它都辦不好。
第二天，我又到房冷水家門前去了。老房冷水出來開的門，他說，“你又來了，求你做一回好人。讓我的女兒靜一下，她好不容易睡過去?！?/span>
我再三懇求他讓我見見她，那怕只說聲再見。我甚至想告訴他，我趕跑了那些孩子。最后，有個女人在二樓上向下面喊道:“她說請李奧丁霍都上樓來”。
老房冷水聽到后，馬上就讓開了道，很客氣握住我的手。
“你一定得安靜，小伙子?！彼f，“因為她太虛弱了。你一向是個聽話的孩子。”他幾乎是懇求我。我知道，那是一個父親對孩子的愛而導(dǎo)致的緊張。
我右手握住他的手，左手輕輕拍了拍。我告訴他，自己現(xiàn)在是一個男子漢了，我會處理一些男人做的事情了。
就這樣，那個女人領(lǐng)著我進到屋子里，見到了房麗莎。她正躺在床上，這個溫暖的季節(jié)還蓋著一層厚厚的棉被。她那一頭濃密的頭發(fā)披散在枕頭上，但是她的臉頰卻瘦削得使一個強壯的人害怕。
她看了我一會，就說：“你已知道了我生病的事兒？相信我，不是誠心欺騙你。我以為，自己能好起來。我也希望快點好起來，和你們一起去參加巡回演唱，和以前一樣為大家歌唱?？墒?，你知道，這次我打了一次敗仗。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敗仗。不過，沒有關(guān)系，我會好起來的。不是嗎？難道你不希望我好起來嗎？”
她吻我的時候，強裝出笑容，我差點兒放聲大哭。她伸出手來，把我的衣領(lǐng)弄整齊，就像女人撫弄緞帶那樣。
“李奧丁霍都，你一直是我心上的小伙子。只有你是我心上的小伙子，別人都不是的。但是，現(xiàn)在我請你把我忘記吧，你是一個好小伙子。沒事的，你將來會遇上比我好的姑娘?！?/span>
誰都知道，我們將來也許會遇上另一個愛的人，但是不會遇見第一個愛的人。就像我們能生活在另一個城市，但是不會擁有另一個記憶溫馨的家鄉(xiāng)。我感到很難過，我有很多的話想她講。那段日子，快要把我憋瘋了。我想告訴她，不管如何，我都愿意等她好起來，然后和她結(jié)婚。
她告訴我，沈木希醫(yī)生認為這里的醫(yī)療條件太差，氣候濕寒，不利于她的治療。她們接受了這個善良的建議，準(zhǔn)備到城里去。那里有更好的醫(yī)生，為她做全面的體檢以及科學(xué)的治療方案。她讓我像個男子漢堅強起來，她會為我繼續(xù)祈福的。
她抬起手臂，摟住了我的脖子，可是只輕輕地摟了一下就松開了。她喘著氣，像我們剛爬完一段陡坡一樣。
“現(xiàn)在你得離開了，小伙子。”那個婦女在旁邊提醒我。她是房麗莎的姑媽。我呆得時間有些長了。于是，我走出房間，輕輕掩上門，下了樓。
他們就這樣走了，可我連聲告別的話都沒有來得及說。黑斑也調(diào)到另一個他們稱作“老寨的教區(qū)”那里去了，只有我一個人留在起薇山。
夏天來到的時候，我在鎮(zhèn)上遇見一個來招生的老師。他是一個辦事比較干脆利索的人。我正想遠走他鄉(xiāng)，而讀中專技校正是像我這類人常走的路。一個星期后，我就辭掉了伐木的活兒，跟著那個招生老師離開了那個地方。
“你后來把她忘記了嗎？可敬的情圣，李奧丁霍都先生。”鄧維說。
“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努力忘掉她。努力忘掉那個山頭，努力忘記那個茶園，努力忘記那一場對我來說是絕望的愛情……”李奧丁霍都說。“老兄，人就是這么奇怪。無論你經(jīng)歷什么，你總是顯得挺堅強，從來不嘆一口氣，不在清醒的時候流淚。人吶，一旦靜下來，或者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那些奇怪的念頭和想法，像要占領(lǐng)陣地一樣，讓你想起那座山、那個茶園，讓你想起那些在你生命中出現(xiàn)卻失之交臂的人，讓你想起那些你以為早已忘記的卻又一直無法忘記的往事。你總想找一個人傾訴，就像有塊石頭總壓著你的胸口，不吐不快……”
他一邊說，一邊扔掉了手里那段彎曲的樹枝。
這當(dāng)兒，樹林那邊傳來了汽車聲。一個白色的斑點沿著公路爬上來了，司機和向?qū)Р少彶枞~回來了。
“伙計，他們來接我們了，走吧?！蔽疑斐鍪峙牧艘幌吕願W丁霍都的肩膀。我們就爬起來，沿著山坡開始往下走。
我曾讀過小說《茶花女》，講的是男主人公阿爾芒愛上了美麗的妓女瑪格麗特，兩人真心相愛。在巴黎的鄉(xiāng)下，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間。后來，在阿爾芒父親的懇求選，為了阿爾芒前程和其家庭的幸福，瑪格麗特放棄了視如生命的愛情，痛苦地離開阿爾芒。一年之后，她不幸死于肺病。不知真相的阿爾芒對瑪格麗特的離開感到非常氣憤，對她進行了無情的污辱和無盡的傷害。當(dāng)阿爾芒得知瑪格麗特因為愛而離開他，用最大的犧牲去換取他的幸福時，追悔莫及、痛不欲生，用移墳的方式見了瑪格麗特最后一面。
我原以為，這樣的凄美故事，只會出現(xiàn)在小說里?，F(xiàn)在，我相信，它存在我們的生活里，就發(fā)生在我們身邊。
我懷著沉重的憂郁，目送著李奧丁霍都的背影穿入樹林里。他的身影，被午后的陽光投射的很長。我記起了一首詩：生活使我們相遇，誰能將我們分開？愛情使我們離去，誰能將我們召回？
本期點評1：野水
往事只能回味
人間凄美的愛情故事，不僅僅發(fā)生在過去、現(xiàn)在，乃至將來還會發(fā)生。正如作者在小說里所言:“現(xiàn)在，我相信，它存在于我們的生活里，就發(fā)生在我們身邊。”
時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起薇山的一段愛情往事，在李奧丁霍都的內(nèi)心留下了永久的記憶。他與罹患絕癥的少女房麗莎因隨遇而愛的故事最終了無結(jié)局。春風(fēng)吹紅了花蕊，茶花開了又謝，世間凄美的愛情故事卻也許是永無休止地上演著。
這篇小說里的“我”只是故事的聆聽者，而非親歷者。在與故事發(fā)生地極為相似的山林，遙望連綿不斷的大山，“我”懷著沉重的憂郁之情，目送李奧丁霍都的背影穿入了樹林里。他的身影，被午后的陽光投射得很長。“我”希望眼前的這個男人——這個經(jīng)歷不幸的人，最終能遇見自己幸福的一半。愿那些經(jīng)歷愛情的人中，愛著的比愛過的多。從最初相伴而行中的相互調(diào)侃和隱私探秘，到最后發(fā)自內(nèi)心的期盼和善愿，“我”對世間愛情的理解加深了認知，心靈得到了一次升華。
作者駕馭語言的能力還是不錯的，涉及修辭的地方合適也恰當(dāng)。相對來說，線索較為單一，故事“實”有余而“虛”不足，缺乏進一步的形而上。雖然房麗莎的渴望愛情卻因身患絕癥是故事拐點，其父房冷水的善良規(guī)勸和黑斑的介入加強了故事的戲劇性，但仍顯新鮮度不足，對讀者的心靈沖擊力不夠；小說文本的另一個人物鄧維貌似多余，要么給他添加一些與主題故事合情又合理的佐料，要么索性去掉；小說整體的行文和語言也應(yīng)力求再凝練一些，干凈一點。
本期點評2：范墩子
對于“本周之星”的小說作品，我最先看重它的語言，其次才是布局和背后所表達的思想。原創(chuàng)頻道的不少作者，都有著不錯的故事和素材，但很多時候，忽視了語言的錘煉和雕琢，以至讓小說變得松散，多了許多不必要的情節(jié)。這些多余的部分，讓小說顯得笨重冗長。而黎幸歡的短篇小說《起薇山往事》，語言明晰，節(jié)奏流暢，干凈洗練，讓人眼前一亮。尤其是采用對話的方式來推進故事，在看似漫無邊際的對話中，卻一點一滴地將李奧丁霍都悲戚的愛情故事，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整篇通讀下來，極少有感到生澀的地方。盡管某些地方依然有瑕疵，比如結(jié)尾部分“我的”獨白，以《茶花女》的故事來評點李奧丁霍都的愛情，還有那句引用的詩歌，都略顯多余。如果去掉這些議論，重新回到開始的旅途中，戛然而止，想來小說的悲劇色彩就會更強烈一些，留白空間會更明顯。短篇小說像詩歌，描述的是生活的一個截面，更能詩意地表達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擠掉一些多余水分，小說的藝術(shù)性和可讀性才能增強許多。
這篇《起薇山往事》打動我的有三個細節(jié)，第一個是在開始部分，當(dāng)“我們”抵達山坡上時，大家都心情愉快，唯有李奧丁霍都在松針堆里打了個滾，“在寂靜中，風(fēng)吹過樹梢，像是一個孤獨的人，絮絮叨叨說著毫無意義的傻話?！边@句話，為后面李奧丁霍都講述自己的悲劇愛情故事，奠定了基礎(chǔ)，同時，接下來的對話很有嚼頭，“我”和李奧丁霍都隨意的幾句對話，便將他的身份引了出來，“我是一個伐木工，在我的家鄉(xiāng)的時候?！薄澳莾河幸蛔@樣的高山，也有一個這樣的高山茶園?！睂τ谡≌f的推進而言，這兩句話非常重要。第二個細節(jié)是當(dāng)李奧丁霍都熟悉山上的生活后，開始瘋狂飲酒，直到有一次醉倒在野外，被善良的房麗莎和父親營救，從此，李奧丁霍都便喜歡上了她，并戒了酒，這部分的講述，非常細膩，感染力很強。第三個細節(jié)是在后半部分，李奧丁霍都得知房麗莎得了重病，同房麗莎的見面和對話，耐人尋味，“她吻我的時候，強裝出笑容，我差點兒放聲大哭。她伸出手來，把我的衣領(lǐng)弄整齊，就像女人撫弄緞帶那樣?！睆倪@句話可以看得出，李奧丁霍都內(nèi)心傷心到了極點，但他卻強忍住了淚水。另外，小說中的人物名字也取得頗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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