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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我為什么寫《地動》
來源:北京晚報 | 石舒清  2021年03月19日15:35

《地動》 石舒清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重要信息

關于海原大地震,我在寫作過程中整理到一些信息,有必要在這里重述一下:

一、海原大地震發(fā)生于1920年,那年公歷閏年,全年三百六十六天;農(nóng)歷無閏月,全年三百五十四天。該年度是有史以來春節(jié)最晚的一年,春節(jié)在2月20日。從時令上顯現(xiàn)出它的特殊性。

二、自1638年至1920年,凡282年間,海原外圍地震不斷,其中七級以上地震就達四次;六級三次;五級三次。而海原竟如安全孤島,靜默無聲。沒想到在這可怕的沉寂中孕育著極大風暴??梢娞^長久的太平安靜就需要引為警惕,未雨綢繆。

三、據(jù)統(tǒng)計,我國發(fā)生八級以上地震共二十一次,其中兩次就發(fā)生在寧夏,寧夏土地面積占全國的千分之六,八級以上大震的比例卻占全國近十分之一,這其中的信息和啟示無疑是很直白很強烈的。

四、1920年海原大地震震級為8.5級,具備的能量相當于11.2個唐山大地震;受災縣78個,毀城4座;受災范圍達251萬平方公里;余震三年,鬧騰不休;在當時地廣人稀的西北地區(qū),死難竟達28.82萬人,我的老家海原縣,當時不足10萬人,有7萬余人毀亡于這次浩劫,舉家喪亡整村被難者也是所在多有。

五、救援不力。舉兩例為證:震后4天,甘肅督軍張廣建才向當時的北洋政府發(fā)出一份號稱“十萬火急”的求助電文,不見動靜,再發(fā)出一份“十萬火急”的電文時,時間又過去了近10天;自1921年1月1日始,至1921年12月31日,整整一年時間,甘肅賑災救濟會共收到全國各地捐款3.1萬大洋,捐款者中包括黎元洪、曹錕等大人物,而等待死里逃生嗷嗷待哺的災民有九百萬人之巨,著名地質(zhì)教育家王烈先生在其《調(diào)查甘肅地震之報告》中說:“聞前番急賑,每人所得或數(shù)百文,或數(shù)十文,數(shù)日即已用盡?!庇帽M之后,又當如何?是沒有下文的。甘肅當時旅京人員及學生,在《中國民報》等大聲呼號,泣血以告:“甘肅為國家征出租稅之地方,甘肅人民即為國家負擔義務之分子,今遭此亙古未有之浩劫,竟不能邀并顧兼籌之余惠,既拂于情,亦非人道”“責任當局,漠不關心。莽莽七十余州縣,統(tǒng)一地圖無顏色,蚩蚩九百萬人民,為孤孽飲痛而無淚可揮”——非常時期的非常言語,可見境況之惡情勢之急。讀著這樣的文字,感到人在劇痛中不能忍受,禁不住吼喊出來那樣。

羅列這樣一些信息,有助于大家簡略地了解一下海原大地震。需要說明一下的是,震中海原縣當時隸屬甘肅管轄,1958年才劃歸寧夏,文中的表述有疑問處可以從此得到解釋。

大震余響

作為海原大地震的后來人,不可能天天都沉浸在這個往日浩劫里。倒是有些相反,更多的日子,我們只是日復一日過著我們的平常歲月,直到特別的節(jié)點了,才回到這個必須回顧和紀念的往事中,言說憑吊一番。

總有許多年,海原大地震給我的印象和感覺,就好像少小時候聽得的一個民間故事,雖然溝溝坎坎,觸目所及,盡是大震遺跡,但司空見慣熟視無睹,覺得世間原本就是這樣的。大人們偶爾說及大地震,也是說民間故事的樣子,好像和我們并沒有甚大關系。說不清這究竟是人們的幸運還是不幸。我記得清楚的是,在我的小學中學教育里,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句關于海原大地震方面的訓教言語。老師帶著我們參觀過許多領域,去過不少地方,比如就帶我們?nèi)ミ^印刷廠看成書過程,但從來沒有一次帶我們?nèi)タ纯磁e步可到張目即見的地震遺跡。初中二年級的時候,一次學校包場看電影,突然就地震了,跑出電影院的我們看到結(jié)實的影院裂開了口子,這樣難得的機會,我們也沒有得到機會說說地震,了解一下關于地震。于今思來,簡直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但是有幾個很深牢的兒時記憶,比如晚上睡覺的時候,用一把鐵鍬從里面頂在門上,為什么是鐵鍬而不是別的,后來看了專家解釋才知道,那實際是人們從大地震中得到的一個經(jīng)驗教訓,就是準備好鐵鍬,一旦地震被打在里面,鐵鍬可以用來挖土自救。另外大人們總是變聲變色地告誡我們,尤其正午時分,不要一個人睡著在荒山里,睡著了會有什么打緊?看大人們的樣子,那是要必須遵從不可以明言的禁忌。其實也是和大地震有關。還有一個印象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的一個堂姑在縣招待所當服務員,后來調(diào)去一個很是闊氣的小樓當服務員了,原來那個小樓就是專為中外專家蓋的,八十年代初期,中外專家組成專家組,在海原調(diào)查當年的大地震,縣上特別蓋了這座小樓供專家居住。專家們不可能常住不走的,所以這棟小樓后來也對外營業(yè)。我那時給堂姑做伴,也有幸在這小樓里住過,記得被子干凈得舍不得蓋,輕若鴻毛,而且好似有著陽光的味道,這是因為被子天天都要曬一曬的緣故。一天晚上,大家都聚在小樓里看《鐵臂阿童木》,忽然誰喊了一聲,就都跑出來,原來是地震了,看見核桃樹黑魆魆地立在當院,小樓上空,密集璀璨的星空顯得不受打擾,若無其事的樣子。在院子里說了一會兒閑話,又都返回去接著看電視。

好像大家都覺得,關于海原大地震,只不過是中外專家們的事,是只供他們研究研究的事,與我們這些身在其中的人倒是沒有多大關系。我作為一個極震區(qū)的后來人,三十歲之前關于這場人間浩劫的了解感知,也只是這些而已。

寫作歷程

《地動》是我寫的關于海原大地震的小說名字。我們這里的人把地震就叫地動。

細加搜羅,會發(fā)現(xiàn)關于海原大地震,學術方面的研究和成果是不少的,甚至有極具文獻價值的史料和極高成就極大影響力的學術專著,但文藝方面的相關作品,卻罕見稀有。近百年來,如此災難深重的一次浩劫,有關的文藝作品竟只是有數(shù)的幾個傳說民謠等,就一次重大歷史事件而言所必須的三親資料,幾乎付之闕如,形同沒有。民國九年海原大地震,再過九年,民國十八年,天大災,人相食,同樣是不忍談起的一年,同樣沒有留下什么有感情有溫度有人的遭際和命運的資料,于我這種以寫作為主業(yè)的人來說,真是覺得至可痛惜。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在時任寧夏宣傳部副部長張懷武先生的張羅下,我家鄉(xiāng)的報紙曾設過一個欄目,專事收集關于海原大地震的種種資料,開設年余,收獲甚微。張懷武先生是較早對這個題材感興趣的文化官員,他對我就講過幾次,認為我是西海固土著,對這樣的題材無可用心置之不顧,實在不可理喻。我其實一直是有興趣的,在自己的小說里也零星寫過,但讓我正面強攻,用自己的力量搬起這塊大石頭來,我是望而生畏的。我的個人喜好與身體條件,都決定了我最好把精力集中在短篇小說這一塊為是,在我,超過三萬字的小說都沒有幾篇,而且我也習慣于從小的點上做深的開拓,像海原大地震這樣的龐然巨物,雖也神往,總不免悻悻然而已。一事待一人,總有合適的寫作者吧。所以從張懷武先生開始動員,近二十年過去了,我一直覺得自己不是他心目中的人選。

就在這幾年,也許是臨到大震百年的緣故,說海原大地震的人漸多起來,寫海原大地震的人也多起來。寫海原大地震的人建了個群,總有百余人,把我也拉了進去。來自西海固的知名作家而寫海原大地震的,就有季棟梁、王漫西等,聽說馬金蓮也在打聽這方面的資料。

凡事也許都需要一個契機,2019年年初,在北京有一個寧夏方面的文學會議,正好《十月》發(fā)了我一篇小說,我借機忍不住說了一個狂話,說我要寫海原大地震,本不過說說而已,詩人楊梓正在身邊,即鼓勵我說了就要寫,我說寫三萬字,他說寫八萬字,當時覺得是在說天方夜譚。三萬字都不知一個個在哪里,遑論八萬。昨天接到樣書,翻到版權頁一看,我自己都嚇了一跳,版權頁赫然顯現(xiàn)著一個數(shù)字:197千字。這個數(shù)字使我說不出話來。接著前面的話說,回到寧夏,我即著手準備寫海原大地震的資料,也是我的運氣到了,我縣地震局工作的田玉珍聽說我在寫海原大地震,即把她手頭的資料分多次盡數(shù)給了我,玉珍自己就是詩人,知道哪些資料于文學有用。我對田玉珍的感念之情不言而喻。同時我在網(wǎng)絡上買到大量資料。我有一個嗜好,歷數(shù)十年而興味愈濃,就是收舊書,于是發(fā)現(xiàn)這許多年,關于地震這塊,也是收了一些好東西的??傆袔讉€月,我體會到做一個學者的辛苦和幸福。有些素材的得來近乎偶然,一天我正在寫東西,忽然手機響了,而我的小說就是寫在手機上的,號碼陌生,接是不接?一般是不接陌生號碼的,竟就接了,是一個極少給我打電話的老鄉(xiāng),在銀川科協(xié)當副主席,張口就說海原大地震,說我給你提供一個資料,有一個叫金樂婷的女傳教士你知道嗎?好,其中一篇叫《金樂婷》的,就是這么來的。還有一篇《養(yǎng)蜂人》,來得簡直有些鬼使神差,一天黃昏,和老婆在公園走路,一邊說著閑話,老婆說,她小的時候,記得奶奶講過一個事,說是某某某出門在外養(yǎng)蜂,地震了,回家一看,一大家人都埋在土里。拼了命刨,刨出來的情景把他嚇了一跳,他發(fā)現(xiàn)他年輕的媳婦和他的父親睡在一起,已被打在一起不成樣子了。這偶然的一說給了我相當?shù)恼鸷?,覺得是把人間的眾生相又悄悄為我打開了一小扇窗戶。

我第一次感覺到寫大東西的好處,好像許多生活積累和生活感受都可以擱在其中,好像籃子足夠大,什么菜都可以往里面裝;似乎你成了一個強力的磁鐵,雖然你不知道哪里有鐵屑,但只要你所到之處,鐵屑都會自動附著到你這個磁鐵上來。

資料備好了,寫起來倒是比較快,我以一天一節(jié)為原則,上午寫,下午休息,除非興致特別好,一天寫兩節(jié),不然絕不破例。寫長東西,身體是第一需要重視的。我經(jīng)常告誡別人說,寫出來不要忙于投稿,擱上幾個月再看再說,輪到自己卻不是這話了,寫完后第二天,我就沒忍住投給了《十月》的谷禾,谷禾兄是我魯院同學,詩人,也寫小說,他大概收到我小說就看了,很快談了他的看法,給了我及時鼓勵。運氣好得很,年初發(fā)了小說,年終出了書。出書之際,寧夏方面關于海原大地震的百年紀念活動正搞得如火如荼。于此必須感謝,感謝谷禾兄,扶上馬,送一程,情誼可感;感謝陳東捷先生,宗永平先生;感謝韓敬群先生,還有總是認真細致而又好脾氣的青年詩人江汀先生,深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