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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石一楓:對一個時代、一個地點的溫情和敬意
來源:《十月》 | 石一楓  2021年04月01日10:01
關鍵詞:石一楓 時代

我是真沒有什么鄉(xiāng)村經(jīng)驗,所以看到梁老師這種作品,老想起來王朔那句話,“我羨慕那些來自千里之外的人,他們身后總有一個回味無窮的故鄉(xiāng)?!边@種生活資源的差距真是沒辦法,我確實羨慕。我只能從同行和學生的角度來談談讀這個作品的感覺。

在讀《梁莊十年》之前,我在集中看一個國外作家安妮·普魯?shù)淖髌?,她寫過比較有名的作品是《斷背山》,但《斷背山》并不是安妮·普魯?shù)拇硇宰髌?。安妮·普魯大量時間都在寫浩如煙海的、知識性極強的,而且在我看來幾乎是小說里的社會學著作的那種作品,比如《樹民》和《手風琴罪案》。翻譯過來五六百頁的作品,她寫的也是美國的鄉(xiāng)村,和那個地方開拓者的生活情況??催@些東西有一點受折磨,因為那幾乎就是一個打著小說旗號的百科全書,它的知識性太強了。比如說北美大陸上曾經(jīng)長過幾千種植物,這幾千種植物在小說里面全都有,不是一個植物學家真的看不懂。包括寫北美那些人的生活,砍樹用的鋸子就有幾十種。按照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原則,這真是厲害,材料功夫扎實。但是客觀地說,這幾乎有點歇斯底里,我到底是看一個小說,還是看一個知識性的著作?這些知識究竟對我有多少觸動?那些書還挺厚的,七八十塊錢一本,我買來看不完覺得虧了,咬牙切齒也要把它看完了。

接著我就看《梁莊十年》,我覺得反差特別大,安妮·普魯?shù)淖髌氛f是小說,但有時像讀學術著作一樣艱澀?!读呵f十年》可以算作非虛構,甚至我們總是期待用社會學角度看這個作品,但實際上讀起來完全就是小說筆法。剛才說文學性強,從一個寫作的人的角度來說,很多筆法完全就是小說化的。比如剛開始哪一部分,大家一塊兒摸魚,正在吃魚的時候突然說墻上貼著小字報,這個老太太年輕時候搞過破鞋,為什么搞破鞋?又不是搞破鞋的事,是他們家宅基地的事。一波三折,層層遞進,懸念叢生,這明顯就是小說的思維方式。剛才有的老師也談到非虛構和虛構的界限,談到文學和紀實的界限,但從我個人的閱讀感受來說,《梁莊十年》把我從安妮·普魯?shù)恼勰ダ锝饷摮鰜砹?,我沒有想到它能這么好看。

再說到非虛構和虛構之間的界限,我倒有一個感覺,會寫的人多少都有個度,講事情應該是什么語言狀態(tài),是什么描述狀態(tài),他都能把握得很好。我們說非虛構一定是零度嗎?好像也不是。我們說虛構作品一定帶著強烈的感情嗎?好像也不是。只要是那個度把握了,你怎么寫都對。當然如果那個度沒有把握好,往往也會適得其反??陀^地說,不管《梁莊十年》再怎么像小說也好,或者過于文學化也好,從閱讀感受來說那個度是很契合我的閱讀預期。但的確跟《中國在梁莊》不一樣,《中國在梁莊》那個時代的梁莊寫作,多少可以讓人聯(lián)想到同時期不少的社會學作品,比如《蟻族》之類的,它們可以歸到一類作品。但是《梁莊十年》還是文學性更強一些,如果不打非虛構標簽,你說它是小說,我也真信。尤其寫到那幾個女性,尤其是特別漂亮的,有著驚人的美的女性,我覺得還是小說的寫法。

第二個感觸,《梁莊十年》這部作品對我有啟發(fā)的是視角和立場。具體地說,我們看待鄉(xiāng)村的時候,究竟是什么視角和立場。比如我們看過太多經(jīng)典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品,從魯迅到沈從文,還有《暴風驟雨》,我記得當年有一個作家朱曉平寫的《桑樹坪紀事》,給我印象特別深。我們想到這種作品的時候——當然魯迅除外,魯迅只有可能我們把他讀淺了,我們因為自己淺把魯迅讀淺了——但是像沈從文、周立波、朱曉平這種作家,他們更多是抓住鄉(xiāng)村生活的一個側面,他的鄉(xiāng)村生活實際上是相對單一的。比如沈從文寫鄉(xiāng)村,就是湘西的美和單純,朱曉平就是寫革命時期的殘酷,《暴風驟雨》就是寫一代新人的誕生。從這個角度來看《梁莊十年》,作者離開鄉(xiāng)村,那種感情是當下的寫作人的狀態(tài)決定的,更加讓人一言難盡。她認為梁莊好也未必真好,你說梁莊有壞的地方嗎?也不是真的壞。她也不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我讀到比較動感情的地方,還是梁老師有著對一個時代、一個地點的溫情和敬意,這也是錢穆對中國歷史的基本看法。

最后談一下對我個人的啟發(fā)。在中國寫作的人,你如果寫一個東西之前就先考慮對于國外讀者的影響,這稍微有點兒心思太多。我們還是在給中國人講述他們所生活的這個中國。但是什么是中國,中國到底是什么形象、什么特質?能不能給我們看到的中國一個總結?不光是寫鄉(xiāng)村的作家,當然鄉(xiāng)村可能是更重要的角度,包括我們這種只能被迫只能寫城市的作家,可能都要回答這個問題——什么是中國。但是恰恰我們今天這個時代,對于“什么是中國”這個事特別眾說紛紜,而且經(jīng)常把朋友都鬧掰了,多少微信群都因為這個事解體。我們看微信,前面一個帖子里美國嚇哭了,俄羅斯哭暈在廁所,真是了不起,我們看到下面一個帖子說哪兒的小孩兒餓死在垃圾箱里……總有人用這種極端又簡單,甚至非常一廂情愿態(tài)度的去解釋中國。說句夸張點兒的話,過去只有知識分子一廂情愿地解釋中國,現(xiàn)在全國人民恨不得都在一廂情愿地解釋中國。所以“什么是中國”的問題恰恰需要我們持續(xù)去思考。

我們總是渴望總結當下的中國,但也許當下中國最大的特征恰恰就是它的復雜性。這個復雜性在梁莊里面能夠看出來,因為它有人的復雜性,更有時代的復雜性,還有一種社會形態(tài)的復雜性。也許因為篇幅所限,好像在一部作品中,這種復雜性沒有得到充分的展現(xiàn),但把三本和梁莊有關的作品都看下來,無疑會看到更加龐大的、更加耐人尋味的中國。從寫作的角度來說,這確實對我的啟示還是比較大的。

就說這些感想,謝謝。

(根據(jù)現(xiàn)場發(fā)言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