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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的荔枝》:藤野先生與司馬遷
來源:《收獲》 | 馬伯庸  2021年04月06日09:15
關鍵詞:馬伯庸 小說

魯迅先生在《藤野先生》講過這么一件事:藤野先生批評魯迅的解剖學筆記,說你把血管位置挪了一下,雖然比較好看,然而真實情況不是這樣。魯迅有些不服氣,在心里嘀咕:“圖還是我畫的不錯;至于實在情形,我心里自然記得的?!?/p>

藤野先生和魯迅的這段對話,恰好可以視為歷史學家跟作家之間的一次交談。歷史學家要力求真實,最好能纖毫畢現地還原當年的景象,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絕不妄加揣測;而作家在閱讀史料時,內心卻沸騰著一種要改造真實生活的強烈沖動,使之更富戲劇性。

太史公雖然以史學家的身份彪炳千古,其實他內心深處,也隱藏著小說家的靈魂?!妒酚洝防锏摹痘搓幒盍袀鳌酚羞^一段記載,講陳豨被劉邦派去鎮(zhèn)守代國邊疆,臨行前去和韓信告別,原文是這么寫的:

陳豨拜為鉅鹿守,辭于淮陰侯?;搓幒铌涫?,辟左右與之步于庭,仰天嘆曰:“子可與言乎?欲與子有言也?!必g曰:“唯將軍令之?!被搓幒钤唬骸肮?,天下精兵處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將。吾為公從中起,天下可圖也?!标愗g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謹奉教!”

這一段描寫著實精彩,有對白,有動作,有心理刻畫,完全是小說的寫法。讀者覺得活靈活現,可掩卷細思,卻會覺得哪里不對:韓信明明讓所有人都退開,只拽著陳豨的手在庭院里密談,現場只有兩人。太史公你是怎么知道這么多細節(jié)的?連韓信的仰天長嘆和陳豨的內心活動都一清二楚。司馬遷一定有一顆強烈的文學之心,寫到這一段時實在忍不住想要渲染一番?!妒酚洝返倪@種文學化敘事的傾向特別明顯,以至于魯迅先生在贊嘆它“史家之絕唱”的同時,還得補一句“無韻之離騷。”——這是屬于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的褒獎了。

可以想象一下,如果藤野先生當面質疑司馬遷說:“你把歷史細節(jié)挪了一下,雖然比較好看,然而真實情況不是這樣?!?司馬遷多半也會和魯迅先生一樣,不甘心地回答說:“文還是我寫的不錯;至于實在情形,我心里自然記得的?!?/p>

當然,司馬遷也罷,魯迅也罷,他們一個是記錄歷史,一個是記錄醫(yī)學,這兩個職責還是以真實性為第一要務。但作為以虛構為職業(yè)的小說家——尤其是歷史題材的創(chuàng)作者——每一次提筆,都會陷入藤野先生式的兩難困境:歷史是真實發(fā)生過的,同時也是殘缺不全的。真實與戲劇性如何抉擇?過于拘泥于前者,往往失之呆板;過于放飛后者,則有篡改扭曲之嫌。我們到底該在多大程度上遵循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的平衡點究竟在哪里?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許就藏在亞里士多德的《詩學》里:“詩人的職責不在描述已發(fā)生的事,而在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 這里的詩人,其實就是后世所謂“小說家”。換言之,搞歷史題材的創(chuàng)作,并不一定嚴格遵循史實,可以適當夸張改動,但一定要依據真實邏輯來行事。以《鴻門宴》為例,它的描寫太精彩了,很難講是不是摻雜了虛構與夸張成分。但里面每一個人的行動模式,都符合他們在其時其地的身份與立場。比如項羽不顧范增催促放了劉邦一馬。原因很簡單,那一年項羽二十七歲,這位驕傲的年輕貴族已達到人生巔峰,贏得了全天下的敬服與認同。意氣風發(fā)的他無法預測未來,所以并沒有把這個年過五十的泥腿子老頭子當成致命威脅。很多人嘲笑項羽的優(yōu)柔寡斷,其實是犯了事后諸葛亮的錯誤,沒有意識到項羽在那個時間節(jié)點的狀態(tài)——而太史公做到了,所以成就了千古名篇。

當歷史邏輯得到充分尊重時,便可以取信于讀者,在細節(jié)上無論怎么騰挪渲染,真實與戲劇性都不會彼此抵牾。這不是歷史上真正發(fā)生過的事,但卻是可能發(fā)生的。歷史的可能性,即是在細碎的歷史背后,尋找到那一個邏輯鏈條的存在?!堕L安的荔枝》的做法,庶幾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