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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姬中憲:人的空間化與物的門外漢
來源:《青年文學(xué)》 | 姬中憲  2021年04月14日23:52
關(guān)鍵詞:姬中憲

二〇二〇年國慶節(jié)之后,我獲得了一種新的寫作語氣,如同一段刑期結(jié)束,我自由得無法無天,自信心也觸底反彈,我決定每天在公眾號上推送一篇千字小文,并立下字據(jù)曰:對城市生活內(nèi)核的又一次瘋狂試探。

這是一場拉練式的寫作極限運動,大概在第二篇文章的中后段我就找到了一種筋骨全被抻開的感覺,此后便越發(fā)膽大妄為。我刻意保持“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節(jié)奏,每天只想今天這一篇,明天的事情明天想。第二天一早,將醒未醒、元神將歸未歸的一刻,一個新的點子或標(biāo)題或開頭總會跳進我腦子,將我喚醒,天還未亮人還沒醒透,底氣可是光天化日明明白白:今天這篇,又有了。

我的想法是:絕不能讓寫作影響了生活,寫作絕不能快于、早于生活,如果我今天就構(gòu)思好了明天的寫作,我怕明早醒來,我會不知道如何過明天的生活,反過來就會影響我后天的寫作。寫作永遠是回憶式的,生活永遠大于、優(yōu)先于寫作。我這樣想不但是為了保護生活,也是為了保護寫作。

城市生活看似兩點一線,按部就班,空間定位到米,時間精確到秒,但當(dāng)無數(shù)這樣的人擠在一地聚眾生活時,便呈現(xiàn)出巨大的、近乎失控的流動性、隨機性,如同十個阿拉伯?dāng)?shù)字并不多,但彼此交叉,就變成無數(shù)密碼——城市文學(xué)是這密碼的破解者,如今我們大概只破解了兩位數(shù),這座寫作的富礦還遠未被開發(fā)。站在高樓或人行天橋上,以作家或鳥的視角俯瞰,人們低頭趕路,靠導(dǎo)航而不是內(nèi)心的方位感行進、轉(zhuǎn)彎、躲避擁堵,人人精確導(dǎo)航,整體上卻極度迷亂,每個人都曾在某一瞬間擁有整個城市,然后在其余時間徹底迷失?!@是城市對我展現(xiàn)出的魔力,我的小說服從于這種魔力。

我當(dāng)然沒有做到“每天”寫一篇,因為有些天我甚至從早到晚連電腦都沒機會碰一下,那些天我只是在全神貫注地生活,但此時我要格外感謝那些不寫作的日子,是它們滋養(yǎng)了寫作,我絕不能讓滋養(yǎng)與被滋養(yǎng)者顛倒了順序,錯亂了比例。我今年四十出頭,“全神貫注生活”對今天的我來說,比什么都來得重要。對此我也有格言,我把它用在了微信簽名上(我總是過于清醒、熱愛總結(jié),有時真是恨透了這一點):偶爾寫作,經(jīng)常思考,時刻體驗。

不幸的是,我在收獲自由的當(dāng)天下午就被戴上了新的枷鎖:大概也是從第二篇起,我開始有了明顯的起止動作,也就是說,這些隨機的文字有了開頭和結(jié)尾,有了起承轉(zhuǎn)合,有了似有若無的“立意”,變得更像故事了。一個欲擒故縱的開頭和一個戛然而止的結(jié)尾實在是太誘人了,我總是招架不住,這大概就像導(dǎo)演醉心于 “action(開始拍攝) ”和 “cut(停止拍攝) ”兩個指令一樣,是一種挺變態(tài)的心理。要知道,幾個小時前我還發(fā)誓把它們消滅干凈的,不到一天它們就順藤摸瓜,找上門來。只能說,我和它們太熟了,太血脈相連了,它們像老家的窮親戚,總能搭著高鐵和長途公交車,敲開我的家門,或者握有我的微信號,即使長年失聯(lián),也能突然發(fā)來長信,要我?guī)退碌闹杜龑W(xué)就業(yè)。

我翻閱剛?cè)胧值摹犊ǚ蚩ㄈ沼洝罚ㄎ夷壳斑@種一天一篇、隨遇而寫的做法,倒真有些像日記),驚嘆卡夫卡的定力,即使是在日記這種很私人、很不正式的寫作中,他仍然謹遵自己的寫作紀律。我那愛總結(jié)提煉的毛病又犯了,我把卡夫卡日記的閱讀筆記摘錄如下,世人都知道,閱讀或多或少有功利性,我能讀出什么,取決于我有什么、我關(guān)心和焦慮什么,所以這些讀后感也不過是另一種自律與自我安慰:

1914·6·21

日記中的“我”,每一個舉動都很合情合理,不合理的是周邊人,而“我”無力反抗,只能一步步走下去。深深的無力感,無意義感。

卡夫卡專治注意力渙散!因為他隨時閉合,他不是那種隨叫隨到,即插即用的作者,讀他最好一直讀下去,他不給那些三心二意的人機會。

1914·7·23

他在日記里都能隱藏自己,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寫作倫理如此決絕:絕不觸碰那些已知的,已被歸納的部分。

1914·7·27

他解放了文體的形式感,取消了事件的起止點,沒頭沒尾,無止無休。

他無所企圖地羅列日常,他的生活和寫作是融為一體的,或者根本就是同一件事。

1914·7·28

羅列一個個人。許多妙語。絕不試圖完整地描述人,只取片段。絕不寫別人眼中的人,或別人期待看到的人,只寫自己的獨特發(fā)現(xiàn),因此充滿主觀性。他不靠寫作尋求淺薄的認同感。

這一天一戰(zhàn)爆發(fā)。世界似乎與他無關(guān),但世界不只存在于大事件中。他只保持對日常生活的警覺。

1914·7·29

即使在日記里,“我”在一天內(nèi)也變換了多個身份:我首先是約瑟夫·K,富商的兒子,不愿接受父親的擺布,甚至看公司門衛(wèi)也不順眼。接下來“我”是貧窮的學(xué)徒,因為偷錢被老板趕走,“我完全不知所措”。

我喜歡他的不知所措。

七月二十三日那篇,也是我對自己的要求:說出全部,又隱藏自己。我希望在較長的一段時間里,不間斷地選取真實生活中的一些觸點,將其放大變形,寫成一篇篇小說,每一個觸點都是真實的,事關(guān)我本人的,但是合在一起,現(xiàn)實搖晃,我消失得無影無蹤,即使身邊最親密的人也會在這場寫與讀的追蹤中迷失。如同跟車,老司機叫你跟緊他,你一路盯著他的車屁股,默念他的車牌尾號,左轉(zhuǎn)右轉(zhuǎn),超車變道,一路到達目的地,才發(fā)現(xiàn)你早就跟錯了?!@是我理想中的作者與讀者的關(guān)系,也是我眼中人與城市的關(guān)系。

讀書時我的老師、社會學(xué)家張樂天教授這樣描述他的研究和寫作(大意):知道難,也知道自己能克服這種難,只是暫時不知道克服的辦法在哪兒?,F(xiàn)在,我在自己的寫作中也體會到這種感覺,這真是人生最美妙的瞬間之一,就像“男女雙方都知道對方想和自己上床,只是暫時未上”是相愛的最佳階段一樣。

然而我一面隱藏自己,一面又提出一個幾乎相反的要求:這一次,能不能稍稍帶上點感情?

我這樣說,一定是因為之前的我總是不帶感情。不光是行文風(fēng)格上的所謂“冷峻、疏離”,更是內(nèi)核上也近乎無情,或者說,總在寫作中回避現(xiàn)實中自己用情最深的那些點。原因或許有很多,但我想這首先是因為寫作上的無能,只敢寫那些不痛不癢的事。做人怎么可以這樣?我一旦認清這一點就再也無法容忍。清晨,當(dāng)那個點子從天而降,進入我體內(nèi)時,我不能急于吞下它,然后順利生出一個還不錯的蛋,我要檢視它:你是不是我的痛點?在我的情感濃度排行榜上,你算老幾?如果排名靠后,哪怕排名第二,也請你先走開,因為我要先寫第一名。

我在手機備忘錄里搜索我的城市文學(xué)觀。(如今我也越來越依賴這些機器來記錄和記憶,很多重大問題我都要先問它。我在備忘錄里列了詳細的目錄,比如“構(gòu)思”“素材”“句子”,以及專門收錄人名或器物名的“名字”等,然后在每一個目錄下隨機記下大量字句,這些只言片語其實充當(dāng)了每一次寫作的發(fā)起者,它比清晨的靈感來得更可靠,更立等可取。)大致有這樣幾個關(guān)鍵詞:

悖論、錯位與迷失。時至今日我仍然容易在各大商圈迷路,我是“大型商場綜合征”晚期患者,商圈、地鐵、廣場、咖啡館、斑馬線,總是無差別地接納各種人,是天生的城市物種展覽館,在這種地方,不管遇見什么人都不意外。倫敦有個Piccadilly Circus(皮卡迪利廣場),相當(dāng)于倫敦的五道口或五角場,天南海北,人流繁忙,奇葩密度極高。倫敦人說,如果你在Piccadilly Circus待得夠久,你會遇見所有你認識的人?!@就是城市的感覺,我的許多小說意象來自這種地方,我在這里隨機遇見一些人,與他們發(fā)生一些故事,多數(shù)都淺嘗輒止,很少傷筋動骨。大家摩肩接踵,有時近到鼻孔共用一小片空氣,但是毫不相干。有時我們依靠意念和推理交往,互相一搭眼,就預(yù)見到最終結(jié)局,因此干脆不讓它開始。因為要換房,二〇二〇年上半年我跑遍全上海,去了很多從未去過的板塊,幾乎重新發(fā)現(xiàn)一座城市,我發(fā)現(xiàn)單是“房地產(chǎn)”這一線索便可獨立解釋整個上海。途中零星記下一些句子,類似《房地產(chǎn)辭典》,或許藏著我的一些寫作秘訣:

落地窗:先讓自己住進一個個水泥盒子里,再想方設(shè)法把盒子的洞開大一點,再大一點。

均價:先蓋高樓擋住天空,再出更大的價錢住到高樓的高層,好離天空更近一點。

保姆間與人車分流:對手和冤家早已同床共枕,越是相依為命的親密對象,越要分居。

車庫:人為什么一定要開車?因為步行不容易找到車位……

千人一面,一面之緣。我常去一家店里洗車,已經(jīng)洗了四五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坐在桌子后面緊張計算利潤的老板其實是兩個人:哥哥和弟弟。兩人長得極像,但又不是雙胞胎,上下差了三四歲,一個孩子上小學(xué),一個尚未婚配。這讓我震驚,為自己的熟視無睹而負罪,決心寫一篇小說來謝罪,在這篇小說里,洗車店里的所有人,從老板到每一個洗車工全長著同一張臉,只是年齡性別神情各異。另一次,我在自動柜員機隔間取錢,外面有個人為了催我快些,不時發(fā)出一些焦躁不安的動物擬聲詞,我后來開門與他擦肩而過,但是雙方都戴著口罩,誰也沒看清誰,那一刻我想,此生我和這人恐怕再難相見了,或者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但是千真萬確我倆曾在同一個密閉時空隔墻相對,懷著各自的心事……我同樣為這個人寫下一篇小說,這樣的時刻總是讓我心動。人們常說小鎮(zhèn)青年適合當(dāng)作家,因為小鎮(zhèn)既足夠復(fù)雜,又不至于過分龐大,小鎮(zhèn)青年一生都和同一小撮人周旋,抬頭不見低頭見,因此便于長久觀察和深入描畫。然而我生活在兩千四百萬人的上海,迎面而來的每一個人,此生都可能再不相見,我必須為這樣的狀態(tài)負責(zé),寫下與之適應(yīng)的文學(xué)。

人被空間而不是時間定義。格非老師曾在演講中提到一個迷人的話題:重返時間的河流。我的體驗是,我們可能很難重返,因為在我生活的城市,時間已經(jīng)不是一條河流了,頂多是一條人工景觀河道,河道兩側(cè),房價差好幾萬。有什么樣的空間,就生出什么樣的人。很多年我致力于將空間作為我的小說的背后大 BOSS,至于時間——我確實沒時間考慮時間。時間即使有意義,也早被前人寫盡,相比之下,文學(xué)對空間的開鑿才剛開始。我的小說是城市空間里長出的莊稼,這片空間的人早已背不出二十四節(jié)氣,只知道二十四小時營業(yè),996,淡季旺季,同比環(huán)比……人們生造了一批全新的詞匯來涂改時間,以使它配得上這片空間。我為這片空間深深地著迷,包括偶爾的廢墟——兩區(qū)交界處一小片失管的樹林,即將拆遷的危樓,無人認領(lǐng)的建筑垃圾,等待土拍的荒地——還有什么比廢墟更能象征我們荒蕪的內(nèi)心?我常在這些地方就地展開一次旅行,順便萌發(fā)出一篇小說。如果說城市是我的日常,廢墟就是我的遠方。

同理,物成為人的定價者。這已經(jīng)與“物質(zhì)主義”或“拜金”無關(guān),而是人處在空間中,人被空間定義,而空間中滿滿都是物,因此人都在外化、物化,即使最曲折幽微的內(nèi)心,也總有一款恰當(dāng)?shù)漠a(chǎn)品代言。物質(zhì)面前我們變得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了,因為物搶先描述了我,描述得比我還生動傳神。我們當(dāng)真實現(xiàn)了物我兩忘、物我合一,只不過這一次物占主動。未來或許也不存在“曲折幽微”的內(nèi)心了,因為物總是相對更固定和靜態(tài),更標(biāo)準化,這樣粗枝大葉的物,決定了我們只配擁有粗枝大葉的心。過去我們被時間定義時,時間是無價的,或者至少是均價的,對誰都沒有差價,但現(xiàn)在,每一個物都明碼標(biāo)價,貴的貴,賤的賤,已不可能放進同一個購物車?!覀兊奈膶W(xué)要去研究這樣的物,進入這樣的物,而不是繼續(xù)清高地扮演物的不屑一顧者實則物的門外漢。

二〇二〇年我經(jīng)歷了一場緩慢的崩潰與更加緩慢的重建。二〇二一年春夏之交,有一件大事要發(fā)生:我要搬家。我二〇〇〇年來上海,如今二十年整,除去讀研三年,剩下十七年一直住浦東,浦東是我不折不扣的第二故鄉(xiāng),不管地理還是文學(xué)意義上,雖然我可能在小說中只字未提浦東,但浦東是我事實上的文學(xué)根據(jù)地。但是這一切看來要結(jié)束了,再過幾個月我將離開這個“改革開放的前沿”,這個占全國 GDP 八十分之一的地方,搬到郊區(qū)松江,住進城鄉(xiāng)接合部一間頗為古典的建筑。我內(nèi)心充滿了文學(xué)式的恐慌,我想到馬原離開了他的西藏,董夏青青離開了她的邊疆,我雖然只離開我的浦東三十來公里,但我不敢小看這段距離,我怕我住到那片田野之后會丟掉城市的感覺,我迄今仍未厭煩這種感覺。從出生起,我歷經(jīng)農(nóng)村、縣級市、省會、北上廣,一直在行政意義上往上走,往城市中心走,這是我首次越過折返點,開始往下、往外圍走了。二〇二〇年國慶前后,搬遷大計前腳剛確定,積壓已久的一批靈感后腳就來了,催我寫下一系列小說,不知道算不算對浦東、對城市提前開始的一次深深的懷念。未來吉兇未卜,但是沒有關(guān)系,因為除了寫作,沒有什么真正值得擔(dān)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