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高春林:聲音,物象學及醒意
來源:《江南詩》 | 高春林  2021年04月21日08:22
關鍵詞:高春林 詩歌

“我記得那場音樂會。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拉維·香卡。在另外一首詩里,我一聽到T·維斯瓦納坦的笛 子,就把他的音樂和更新自然世界并使之郁郁蔥蔥 的季風聯(lián)系起來了:‘在鼓聲之雨下/長笛黑色的腰 身 ……’”帕斯訪談如此描述,意在:無關山水。或曰:聲音的詩學。詩歌作為原始的體驗,當它用詞語固化 某種感受力的時候,有了一個詩的聲音,亦可說詩人的聲音。這個聲音有其本身的敏感性、質性。相對于自然,帕斯也有說辭,“必須在知識上恢復和作為一個整體的自然之間的關系。當然,我們已經不能再神化 自然,再也達不到林中有樹妖,泉中有水仙那種地步了。那無疑是很美的。自然不再有神性 ……”這一說法概因現(xiàn)代科學和信息時代,自然已無神秘可言,但在藝術領域一種原始的東西以及獨特性依然給出某種體驗,甚至在更為蕪雜、工業(yè)和城市的樓宇間,也一樣給出一種詩性的存在?!拔磥淼乃枷氡貙⑹窃娀乃枷搿!?/p>

我相信詩是原始的體驗,甚至是神圣之源,是時間之愛,是贊美也是魔力,是拯救也是諷喻,但歸根到底是詩的聲音之魅。當然,聲音并不僅來自原始的體 驗。一個詩人必將以其聲音完成自己,眾多的詞語構成其聲音的要素、光束和指向,尤其是一些事物 \ 事件隱藏在謊言、假相之下的時間,詩的聲音就有了另外的指向。因為詩有其神明,詩一定在揭示著什么 ——詩本身就是一種本質的存在,人的本質、事物的本質、某個世界的本質 ……當詩有所揭示時候,詩的聲音即以真實的聲音。詞性就是一種聲音的哲學, 寫作就是我們的聲音和另外的聲音有了相融,構成一種本質的存在。因此我不得不再一次想到“我寫下了 什么?”這一詩歌寫作中的一個重要命題。畢竟,我們的寫作中,聲音是詩化的時間,而時間卻成為了現(xiàn)實的再創(chuàng)造。詩人該是攜帶著自己的聲音,開啟語言真理的探索途程。

詩歌一開始就是一個探求真理的途程。唐詩,不就是唐音嗎?據(jù)說,唐詩漫長行吟是從黎陽一株神秘林檎樹開始的,詩人王梵志以一首《我昔未生時》“生我復何為?”“還我未生時”天問般開啟了唐詩之路, 之后寒山寺的狂歌,王勃的清音,陳子昂天地愴然的一呼 ……直到后來杜甫、白居易源于底層意識、黎民疾苦的大音,都再現(xiàn)了一個詩人對人類處境、世界本質的感受力。大音若希,神明再現(xiàn)。神明或許是一個過于柏拉圖的說法。什么是詩?或者問詩以什么樣的聲 音?簡而言之,詩有時只是關乎心性,那種靈知之力, 異己者的意志,詞語的光芒,或可說皆為心性所致。如此一來,神明即是說:當詩人發(fā)出聲音的時候詩歌所指向的事物開始澄明。賀拉斯說“現(xiàn)代性的特征之一 是對寫作的追問”。艾略特不是有《詩的三種聲音》論嗎?他所說的第一種聲音是詩人對自己的聲音,第二 種是詩人與另外的人交流的聲音,第三種聲音是詩劇里的聲音——一種角色中的聲音,他說:“如果它是一部偉大的劇作。你不用花多大勁就能聽到這些人物的聲音,那么,你也可能會分辨出其他的聲音。”在這里角色也是辨識。在這篇文章中,我更看重他例舉的貝多斯的兩句詩——

黑暗中無形的兒童的生命

用蛙聲叫道,“我會成為什么?”

一種物象里的聲音,有著如此震撼的生命疑慮。在這里,物象本身就是一個詩學鏡像。這里并不是談意象,意象有著某種行為動向,至少因為有了心理暗 示或某種想象或象征意味而調動了修辭,比如俄耳 甫斯身上寓意了愛與自由 ——在我們的修辭學里早 已有了某種屬性或喻指,意象就是這樣在創(chuàng)造著某個事物或情緒。而物象是一種存在,是事物本身,當然它可能延伸為某種處境。譬如布羅茨基的《黑馬》:“黑色的穹隆也比它四腳明亮 / 它無法與黑暗融為一 體。”開句有著驚心的一個處境 ——黑色的穹隆,“黑暗”成為蔓延于四周的一個物象,這一處境中是另一個物象 ——來自黑暗,又比黑暗更黑的“黑馬”—— 這樣的具象其實構成了意象,在一個龐大的物象 \ 處 境中,充斥著神秘、野性和力量,這是一個時刻都會奔騰而起的具象 ——一個詞在與無邊黑暗對峙。事實上,“無法與黑暗融為一體”不正是一個詩人成為詩人的理由和明證嗎?一首詩的奧妙就在于這個驚艷的詞,那是聲音之源,是物象簇擁出的一個形象 ——詩的形象。布羅茨基也說:“一個出色的詞。它吱吱作響, 就像一截橫跨深淵的木板。從擬聲的角度看,它勝過 ethics(倫理學)。它具有表示禁忌的所有聲學效果?!?事實上,一個詩人能夠突破邊界就因有這樣的詞。詞突出了詩人的聲音。在《黑馬》一詩中,詩人一直賦予它以精神性的造型,它如此有型地在黑暗中黑下去或者說明亮起來,幾乎成為一種渴慕的形象,但到最后一節(jié),詩人突然發(fā)問“它為何在我們中間停留?”“為何從眼中射出黑色的光芒?”結句是“它在我們中間 尋找騎手”。一種更高的精神境界隨著這一靈光閃現(xiàn)的聲音突然降臨在詩中。

語言存在于一個個物象中,這些物象有時是某個地域、河流或城市,有時是一個細小的具象的事物,有時卻是某一個歷史在我們面前突然展開,充當了詩的 思維建筑。詩是物象的世界,在某一處境中有了自己 的命運以及未來;物象是詩的空間、聲音以及詞的各種要素,最終成就詩的一個形象。曾經,我在汨羅江畔 短暫的停留,一個冬天的夜晚,雪悄然而漫天地下了 起來,我倚在窗前一邊憂郁地讀著屈原的詩,一邊漫不經心看著窗外洋洋灑灑的雪花,就寫下了一首《雪 夜,汨羅江畔讀屈原詩歌二十九首》,“詩在風雪中,詩在講述自己的命運”。在這一境遇中,不得不說汨羅江是一個歷史所給出并賦予江河的一個形象,雪簌簌之聲舞動著,像一個精靈,“我從未覺得雪這么有型,貌似并非寒冷的一個節(jié)奏 / ——舞蹈著的詞人,越過了時間的薄冰?!蔽页姓J,在這首詩中有著寓于內心的各種意象在共生一種詩的情緒和思想,而圍繞于汨羅江此時此地的卻是眾多的物象,比如歷史典籍、江流、風雪、夜行人 ……幾乎是一個物象群,關鍵是一個歷史鏡像所帶來的詩空間。

歷史的東西對我們有著根深蒂固的滲透性。借此可以說到詩歌與歷史的關系。詩有時是歷史的再現(xiàn), 是歷史在詞語中短暫的折射給出了一個新的凝眸的 瞬間。歷史是一種源頭,詩就在歷史的一個個渡口,向我們徐徐駛來,又向未來即速前行。詩既是歷史的一個節(jié)奏,又是時間的一個瞬間節(jié)點。在詩生成之時也 是超越歷史之時。說這些其實是想問:當某一天,我們站在歷史的某個“瞭望點”時,我們會想到什么?杜 甫的草堂,歐陽修的醉翁亭,范仲淹的岳陽樓 ……是不是一個個歷史物象?我曾經說:“陶淵明、杜甫、李商隱、蘇東坡 ……一種歷史文化語境就生發(fā)在身邊的某一個地方,當我們甚至是在閑暇時談論詩歌,似乎也是繞不開的話題,畢竟離我們這群人太近了,我們在很多的瞬間都能領受到一種詞的光芒?!边@的確是事實,之所以說到這個問題,在于當代詩撇不來這樣 的際遇,這既是一個源頭,更是一個歷史物象。我們的寫作必須解決這一問題。

一個詩人所建立的詩學,或許可以說是他的物象學。他佇立其間,發(fā)動了詞的行為,從而建筑了屬于自己的詩歌世界。而歷史的物象,要警覺的是“古典性” 與“現(xiàn)代性”之間的一個問題。譬如我生活的地方就 是一個充滿“古典性”的地域,人文歷史到處可見,每一個地區(qū)幾乎都有一個歷史博物院,孟浩然那句“江 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可謂生動。我們的行走,時刻會被“古典”包圍。要做的是現(xiàn)代性的寫作,即便面對歷史物象也要有一個歷史的現(xiàn)代性,我們觀察事物、 我們的感受力必須具備“現(xiàn)代性”,這不是說一種突圍能力,而是在強調我們的語言自覺。語言必然是對當下的關照。喚醒與覺悟,之后才 是歌唱。這一過程在朝著一個明澈之境,這是詩的方向,是詩人在所屬的物象 \ 境遇中所要完成的詞與物的彼此指認,除了詩性的聲音,除了內心的清明,以及由此所誦出的詩的形象,我們還能說些什么?祈愿事 物賦予自身以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