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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蔣子龍:現實主義的福地
來源:當代(微信公眾號) | 蔣子龍  2021年04月21日16:14

上個世紀的70年代末期,用“雨后春筍”形容全國各種文學刊物的誕生最為貼切,其中《當代》僅憑這個刊名,就讓寫現實題材的人感到親切,覺得離這家刊物很近。1980年我到文學講習所進修,講習所聘請了幾位文學大家擔任導師,像中彩一樣我被當時的《當代》主編秦兆陽先生選中,做了他的學生,自然也就跟《當代》結緣。從文講所畢業(yè)時,秦先生給我留了個作業(yè):給《當代》寫個中篇。

當初進京上講習所,曾費了好大的勁,幾經周折才請下假來,回廠后自然要好好表現,一進入車間的生產節(jié)奏就身不由己了,任務堆積如山,設備需要檢修,有近半年的時間根本顧不上想自己的小說,但也不敢從心里真正放下導師布置的作業(yè)。進入冬季趁車間的大設備檢修,我開始寫《赤橙黃綠青藍紫》。

那時我的寫作習慣是趁歇班連軸轉,上班的時間不要說寫小說,連想想都不可能,等到周末從晚上開始,一直干到周一的早晨上班,動筆后中途最好別間斷。寫短篇至少初稿就完成了,寫中篇不行,下個周末再接著干。寫到三萬多字的時候,有天晚上我正在創(chuàng)作的興頭上,一個朋友來串門,他是一家文學刊物的小說組長,看我正在寫小說,自然要看一看,看了幾頁就強行將我三萬字的稿子裝進他的書包,說不打攪我寫作,帶回去仔細看。我有點著急,趕緊申明這是給《當代》寫的,是秦先生交代的任務,無論如何你們不能用。

一周后他把稿子送回來了,還沒頭沒腦地扔出一句話:送審沒過關。我說這又不是給你們的稿子,你送給誰審呀?他說如果主編相中了我們可以先發(fā),結果主編不僅沒有看中,還讓我提醒你,這部小說有種不健康的和反政治的傾向……我心里咯噔一下,自己原本對這部小說很有信心,自認為里面是有新東西的,這個新東西就是人物,小說的男主人公是個抗上的玩世不恭的青年,有些壞招怪點子很讓領導難堪,但在青年人中他卻是個有本事有影響力的角色。這怎么就“不健康”乃至成了“反政治”呢?但我還是將寫作停下來了,一直等到離答應的交稿時間近了,我也沒有想出該怎么解決“不健康”和“反政治”的問題,就只好按照自己的想法先寫完了再說。

我在《人文大樓里的故事》一文中,曾提到了這部小說最終得以問世的過程。到了該交稿的日子,我干了一個通宵,小說還是未能煞住尾,早晨七點多鐘,老婆上班道遠已經走了,按慣例我負責送兩個孩子,一下樓就看見《當代》的編輯賀嘉正在樓前轉悠,他是奉秦兆陽先生之命,乘從北京到天津的頭班火車來津取稿。我只好讓兒子先把他妹妹送到幼兒園后再去上學,我陪賀先生回屋。那時我住工廠分配的一個“獨廚”,即一間臥室外加一個自己使用的廚房,兩戶共一個單元。賀先生跟著我胡亂吃了點早飯,我告訴他小說還差個尾巴,估計再有三五千字就差不多了。我拿出已經寫好的六萬多字,請他在臥室里的小桌上審閱,我將切菜板搭在廚房的水池子上寫結尾。直干到傍晚,我寫完了,他也看完了。其實我在外邊寫著,一直留心他在屋里的動靜,他一天幾乎沒怎么動屁股,我心里對自己的小說就多少有點底了。最后他提了幾處小意見,我當即就處理了,他說大主意還要等秦老看過稿子之后再定。

沒過多久,我接到秦兆陽先生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寫來的七頁長信,肯定了小說,并通知我小說擬發(fā)在新年第一期的《當代》上。我既感動,又深受鼓舞,天下的編輯與編輯、主編與主編,差別何其之大!之后不多久我寫了一篇小文,叫《水泥柱里的鋼筋》,表達對編輯的尊重。如果以構建房屋比喻文學創(chuàng)作,作家或作品是一根水泥柱,那編輯就是水泥柱里的鋼筋。正巧花城出版社要將我近期發(fā)表的小說編一個集子,征得秦先生同意,便以他的長信為序。

幾年后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蛇神》,也是在《當代》發(fā)表的,順理成章書也在人文社出?!岸!倍冀Y束了,突然接到河北一位老作家的電話,他說昨天去人文社聽到編輯們在議論,說我把《蛇神》又給了百花出版社,想兩家同時出。我一聽就急了,兩家社同時出是不可能的,誰在造這樣的謠言?在我這樣的業(yè)余作者心目中,人文社就是中國的皇家出版社,能在人文社出書是求之不得的,怎么可能舍高就低!我大半輩子都在吃急性子的虧,當時在氣頭上就給人文社的領導孟偉哉先生寫了一信,要回了《蛇神》的版權。但很快我就后悔了,河北那位老作家不是壞人,就是嘴太快,愛傳閑話。后來有人告訴我是天津有人到人文社“散風”,毀了我的好事。

那件事讓我最感對不起的就是人文社的老編輯王洪謨先生,那真是學者,且敦厚謙和,很長時間我不敢去人文社,不敢見他。人文社有一批大編輯,真是能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而且從未見他們爭過什么“京城幾大編”的名號。數年后我還是把《蛇神》的版權拿給人文社,成全了自己的心愿。

選自《當代》2015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