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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喬:我在高原之上的臨潭
來源:《青年文學》 | 北喬  2021年04月23日09:06
關鍵詞:臨潭 北喬

我們在長廊里說話,一個孩子從院子外跑進去,朝眾人笑了笑,有些害羞,好像還有些陌生之中的害怕。這是一個女孩,年齡不到十歲,后來知道她剛上三年級。就坐在長廊一角的一張小桌子做起作業(yè),一點也不受我們的干擾。我這才注意,桌子上有幾本舊書,是被翻舊的。在和孩子父母聊天中得知,這孩子特別喜歡看書。我掏出二百塊錢給孩子,并對大人說,這錢一定要給她買書,只買書,買她愛看的書。看著孩子,我想起我的童年。這是在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臨潭縣卓洛鄉(xiāng)的一戶人家,此時,我到高原已經(jīng)一年多的時間。走村入戶,和鄉(xiāng)親們聊聊家常,是我所喜歡的。這讓我消除了許多的陌生感,更讓我對這塊土地有了感情。每每到這樣的人家,我的心里都有隱隱的痛。鄉(xiāng)親們的日子過得還有些難,孩子們的童年有太多與當年的我相似。但我回避不了,不是不能回避,而是我不愿回避。這種感受總是會勾動我內(nèi)心的柔軟,加強我來臨潭的意義,堅定我在臨潭的信心。

到高原之上的臨潭,是我始料不及的。我不善規(guī)劃人生,喜歡順其自然。那好吧,迎面而來的,都是人生應有的一部分。我說服自己的理由很簡單,別人可以上高原,我也可以;無數(shù)的父老鄉(xiāng)親能在高原上生活一輩子,我去兩年(后來因為工作需要,又增加了一年)。不該認為是難事。過了心理關,其他都是小事。人就是這樣,最難戰(zhàn)勝的是自己,最容易戰(zhàn)勝的,其實也是自己。我清楚心態(tài)的力量,凡事往好處想,內(nèi)心將會充滿陽光。是的,一束光就可以穿透黑暗。我開始尋找和撿拾來臨潭的種種益處,營養(yǎng)我稍有虛弱的心緒。我在農(nóng)村長大,十八歲參軍后,再也沒有體驗過鄉(xiāng)村生活。到臨潭好啊,臨潭有十六個鄉(xiāng)鎮(zhèn)一百一十四個行政村,雖然平均海拔二千八百二十五米,雖然屬于藏區(qū),其中還有三個鄉(xiāng)鎮(zhèn)是回族鄉(xiāng)鎮(zhèn),但這里有我源于生命里熟悉的鄉(xiāng)村生活。

臨潭,古稱洮州。明洪武年間,大批江淮軍士和家屬來到此地,從而保留了“絕版”的江淮遺風。作為江蘇人的我,感到格外的親切。在這遠方的遠方,呼吸浩蕩了六百年的故鄉(xiāng)風。別人是他鄉(xiāng)遇故知,我是在他鄉(xiāng)看到了故鄉(xiāng)的身影。臨潭,不是他鄉(xiāng),也不是我的第幾故鄉(xiāng),而是我故鄉(xiāng)的一部分。這里的鄉(xiāng)村生活,與我童年和少年時期的鄉(xiāng)村生活,有著太多的相似。下鄉(xiāng)走村入戶時,我特別愛和鄉(xiāng)親們聊聊天,遇上小孩子,總?cè)滩蛔∨c他們聊天、談心,仿佛是在親近童年的我。

對于下鄉(xiāng),我確實有些矛盾。臨潭山大溝深,許多山路通行條件很差,坐在車里,我總覺得大山是位放風箏的人,彎彎曲曲的山路是那根牽引的線,我與車子是在空中晃蕩的風箏。數(shù)小時的路程,海拔不斷變化,我從不暈車,可跟不上海拔起起伏伏的身體終于受不了,頭痛、惡心、反胃,成為經(jīng)常之事。這也好辦,搖下車窗,拿起手機,拍拍一路的風光。這也算是意想不到的收獲。臨潭人自豪臨潭是離內(nèi)地最近的雪域高原,旅游資源相當豐富。然而,外界對此并不了解。許多朋友和讀者看到我發(fā)表或者制作的圖文,總以為我在西藏。我說,臨潭,甘南,真的都是旅游勝地。有許多景色和地貌,具有獨特性和唯一性。滿山的格?;ā⒂崎e的牦牛、調(diào)皮的高原羊,能讓我們感受到大自然的親和與神秘。下鄉(xiāng)途中,我見過鹿、野兔,看過百姓挖冬蟲夏草。時常遇到過路的牛羊,它們不緊不慢的樣子,真的很可愛。臨潭的冶力關,既是行政上的冶力關鎮(zhèn),又是更廣范圍的冶力關大景區(qū),這里的地質(zhì)風貌紛繁,景點眾多,有“山水冶力關,生態(tài)大觀園”之美譽。而臨潭的牛頭城、洮州衛(wèi)以及遍及全縣的土城墻、烽燧、城堡等,從歲月的深處走來,寫滿歷史的滄桑。轉(zhuǎn)一轉(zhuǎn),旅行一番,是頂好的去處。至于長期生活,那還是相當艱苦的。

作為國家級深度貧困縣的臨潭,自然條件惡劣,嚴重缺乏經(jīng)濟發(fā)展的必要條件。脫貧是國家之重舉,也是百姓們過上幸福生活的必由之路。臨潭沒有脫貧的百姓還很多,可他們樂觀的光芒照亮了我的心魂。在羊永鎮(zhèn)的一個村子里,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妻子和兩個兒子早在十多年前就相繼去世,他拉扯孫子十多年,現(xiàn)在二十歲的孫子在夏河縣打工。我去的時候是傍晚,夜色已經(jīng)開始漫開來。通向村莊的路還算不錯,從大路進入村子,就很難走了。同行的村干部不時提醒我注意腳下的坑和土塊,路兩邊的土墻和草垛,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挺大的院子,顯得特別空曠,因為收拾得干凈,反而更顯荒原。老人不愛說話,與老屋一樣地沉默。令我詫異的是,屋子里特別整潔,超乎我想象的整潔。墻面和屋頂糊著的報紙和油皮紙已經(jīng)泛黃,一如老人滿臉的滄桑。沒有灰塵,沒有蜘蛛網(wǎng),柜子后面、門的上沿等處,用手一摸,干凈得不可思議。老人抽水煙,喝蓋碗茶,身體上的衣服雖舊而板正,竟然把困苦的日子磨出了光澤。老人說,苦都熬過去了,現(xiàn)在孫子打工掙錢了,政府也很關心他,日子越過越好了。我不敢與老人直視,他眼神里的從容和向往,讓我溫暖,又讓我心痛。在此之前,我曾到過冶力關鎮(zhèn)一戶人家。爺爺腿有殘疾,只能靠雙手挪行。我去的時候,他在屋外的廊道里,身后是一間暗如黑夜的屋子。我和他聊了幾句,想進屋里看看,剛到門口,從里面竄出一個小小的黑影。定神一瞧,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后來知道是爺爺?shù)膶O子。這孩子渾身的衣服破舊,油膩膩,深黃色的污垢涂出個大花臉。一個小臟孩子,比小時候號稱“泥猴子”的我還臟。孩子不說話,在我身邊來來回回跑跑蹦蹦,一會兒拿起小土塊當作玩具玩得很專注很開心,一會兒又倚著爺爺靜靜地站著。孩子的無憂無慮,孩子的活潑,那清澈的眼神,讓我頓時生出許多羞愧。

我來臨潭掛職幫扶,協(xié)管文化、扶貧和交通等工作。因為是協(xié)管,所以接觸的工作面反而大。而中國作協(xié)這樣的單位,也不可能像其他一些單位那樣有資金和產(chǎn)業(yè)項目等資源。雖然扶貧工作要力戒直接送錢送物,但錢物總是能直接見到效果的。沒有“硬通貨”,這是我履行掛職工作的短板。我只能發(fā)揮作協(xié)的文化優(yōu)勢和文學強勢,多在加大人文關懷和鍛造人文精神上尋找突破口,多做文章。這其實與扶貧先要“扶志扶智”是相通的。因為長期積攢下的生活習慣和封閉性的思維,許多群眾對扶貧政策的理解比較淺,有時因為過于自我,面對眾多的惠農(nóng)政策,反而心生不滿。有的貧困戶“等、靠、要”的思想確實有些嚴重。有時候,許多干部為貧困戶送政策、送資助、送技術,好事做很多了,偏偏沒落個好,既委屈又不同程度地怨群眾。在一個村子,我遇上一家貧困戶的男主人,幫扶干部送錢物他嫌少,幫助謀劃致富之路,他要么說學不會,要么說干了沒多大意思。那天,我和他聊了很久,替他舒展了一些心結(jié)。我占的好處是,有些家鄉(xiāng)口音,群眾一聽就知道我是外地人,我再隨意一些,他們就認為我不是本地干部,說話就隨意多了。聊著聊著,愿意說心里話。我站在他的角度說一些安慰話,他也愿意聽聽。我的感受是,干部真要學會用農(nóng)民的語言和農(nóng)民說話,要多站在農(nóng)民的角度去看世界想問題。很多時候,溝通、交流,真誠比技巧更重要。

三年來,我走訪了臨潭縣全部十六個鄉(xiāng)鎮(zhèn),足跡遍布全部一百四十一個村(含自然村)和三百三十戶貧困家庭,累計下鄉(xiāng)四百五十多天、五百七十余次。堅持“職務掛職,工作態(tài)度不掛職”的原則,通過走訪群眾、召開會議和座談交流等方法,指導鄉(xiāng)村干部廣泛宣傳“扶貧先扶志,扶貧先扶智”的理念。注重發(fā)揮自身在多個崗位鍛煉經(jīng)歷和具有部隊基層實踐經(jīng)驗及文化理論優(yōu)勢,同時邊工作邊學習,虛心向當?shù)馗刹咳罕娬埥?。由于掛職這一特殊性,經(jīng)常會和各行業(yè)督查組、檢查組下鄉(xiāng)進村。我力爭做到在具體行業(yè)性工作中不說外行話,提出貼近實際又具專業(yè)性的工作意見和建議。面對農(nóng)民群眾,我也能發(fā)揮自己曾生活在農(nóng)村、了解農(nóng)村的優(yōu)勢,同貧困戶交談或做思想工作時,能用農(nóng)民的語言交流,善于聊家常事,從而達到把大道理講實的目的。在下鄉(xiāng)入村時,我走村入戶、到田間地頭,和農(nóng)民在一起。通過同他們聊身邊的人和事,開導并說服他們,聽取他們意愿和訴求,幫助梳理急需解決的困難和問題,為其出謀劃策、制定脫貧計劃,不斷激發(fā)貧困戶脫貧致富的斗志和熱情,樹立起脫貧奔小康的信心和志氣。這些做法得到了縣委、縣政府和各職能單位以及廣大干部群眾的好評,認為中國作協(xié)派出的掛職干部幫扶總能幫到點子上。

我清楚地認識到,扶貧工作,有的需要短時間見效,有的則需要我們有些耐心,從視野、自信心等方面潤澤,慢慢地收獲。

在一個僅有十二名學生、一名老師的村小學,對我的到來,孩子們很緊張,躲得遠遠的,目光里有膽怯也有好奇。我嘗試回到我的童年與他們說話,還是不管用。我不再強求式地與他們交流,而是和他們一起推鐵環(huán)、跳繩。玩了一會兒,孩子們都圍著我,先是相互間開玩笑,爭著向我說同伴的糗事。再后來,我感覺他們把我當成他們中的一員了。我問什么,他們都搶著回答。每到一個學校,和孩子們在一起,我都問我自己,當年我在村里上學時,我希望見到什么,聽到什么。我們在作協(xié)的支持下,協(xié)調(diào)社會力量為孩子們捐助衣服、學習用品和文體器材等。每次發(fā)放給孩子時,我總會說,這是山外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們帶來的關愛,是獎勵你們的。以后,你們長大了,學有所成了,也要這樣去獎勵小朋友們。我總是相信,對孩子而言,為他們打開一扇窗,在他們心里植下向上、美好的種子,看似沒有實質(zhì)性的資助,其實對他們成長的影響是巨大的。

“文化潤心,文學助力?!边@樣的扶貧理念,并不是我一個人在戰(zhàn)斗,我的身后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所有的領導和同事。這幾年,錢小芊、吉狄馬加、閻晶明、李敬澤、吳義勤、胡邦勝、邱華棟、李一鳴、梁鴻鷹等許多領導都來到臨潭,帶著黨中央的扶貧任務,帶著一顆顆熾熱之心走村入戶,與群眾拉家常,共同為脫貧出主意想辦法。三年來,中國作家協(xié)會協(xié)調(diào)社會力量為臨潭縣各級學校、貧困村社等籌集圖書、學習用品、文體設施和衣服等幫扶物資,折合人民幣六十余萬元。聯(lián)系北京蔚藍公益基金會,引進幫扶資金二十萬元,用于改善臨潭縣貧困學生生活條件。近三年,共計落實了折合人民幣八百二十五萬元的資金和物資等幫扶實舉。分別組織五十名語文老師、六十名基層文化干部進京免費接受十天的培訓,幫助他們提高教育的責任感和光榮感,打開視野,提升文化素質(zhì)和業(yè)務水平。二百萬碼洋的圖書進學校、進縣圖書館和村“農(nóng)家書屋”,并充實村級農(nóng)家書屋。一系列的文化扶貧,很好地實踐了扶志扶智。此外,還動員數(shù)十名作家傾情撰寫反映臨潭人文風情和旅游資源的散文詩歌,結(jié)集出版《愛與希望同行——作家筆下的臨潭》,公開發(fā)行?!段乃噲蟆犯且郧八从械臍馄?,把文化扶貧做到實處,用兩個專版集中展示臨潭本土作家的文學作品,展現(xiàn)臨潭人民撲下身子抓扶貧、竭盡全力奔小康的精神風貌和走在幸福路上的歡笑。

臨潭許多干部群眾也常對我說,多寫寫我們臨潭,讓更多的人知道我們堅定而熱切地走在扶貧脫貧路上,讓更多的人知道我們臨潭有得天獨厚的旅游資源。我在臨潭的三年掛職幫扶工作中,一方面努力履行掛職之責,另一方面懷著對臨潭的熱愛之心,把中國作協(xié)干部的自身優(yōu)勢和資源鮮明地發(fā)揮和挖掘出來,結(jié)合自己在攝影、新聞、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評論上的愛好和特長,利用能夠熟練使用微信、微博、百度百家號等新媒體的優(yōu)勢,全方位、多角度宣傳臨潭的脫貧攻堅工作和豐富的人文及旅游資源。因表現(xiàn)突出,先后兩次被評為“甘肅省脫貧攻堅先進個人”。

掛職后,我利用晚上的業(yè)余時間,寫出了七百五十多首詩,在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反映臨潭人文的詩集《臨潭的潭》。詩集出版的相關新聞,全國有二十多家報紙和雜志報道過。注重深度挖掘臨潭的歷史、文化和旅游風貌,撰寫了六篇近十萬字的長篇散文,發(fā)表在《人民文學》《十月》等全國知名的報刊上。先后在《人民日報》等報刊發(fā)表新聞、攝影作品和文學作品四百八十多篇(首、幅)。利用文學評論的優(yōu)勢,向文學界推介臨潭的文學愛好者及其作品,先后在《文藝報》《中國民族報》等報刊發(fā)表推介文章十多篇。認真匯總和梳理臨潭七十年的文學成績,主編出版《洮州溫度》三卷本,全面展示臨潭七十年來的小說、散文和詩歌創(chuàng)作,在宣傳臨潭、推介臨潭上取得了很大的實質(zhì)性效果。主編臨潭脫貧攻堅作品集《臨潭有道》,全面反映臨潭脫貧攻堅的過程和成績,以身邊人講身邊事為理念,由奮戰(zhàn)在脫貧第一線的干部群眾講述家鄉(xiāng)臨潭的脫貧攻堅故事,這樣的書在全國是第一部。我始終把發(fā)現(xiàn)臨潭之美、宣傳臨潭作為自己的本分。下鄉(xiāng)時,注意在不影響正常行車、保持準時到達目的地的同時,時常透過車窗拍照片。在實地工作時,以不影響工作為前提抓拍一些照片。利用微信公眾號等新媒體,宣傳臨潭特有的自然風光和人文風情。三年來,我拍攝了一萬多張照片,在各類新媒體推送發(fā)布圖文或圖集三百二十多篇,閱讀量超過一百萬人次。持續(xù)、高頻率地廣泛宣傳臨潭,獲得了網(wǎng)友的好評和點贊,進一步提升了臨潭形象的宣傳。

為使扶貧同扶志、扶智緊密結(jié)合,我組織開展了“助力脫貧攻堅文學創(chuàng)作培訓班”,幫助臨潭文學愛好者提高創(chuàng)作能力,著力書寫“脫貧攻堅”故事。我既是組織者、又是管理員和教員,從培訓前期的教學調(diào)研、課程設計和師資邀請,到培訓過程中的跟班管理都是我具體負責。我還結(jié)合自身特長優(yōu)勢,在“洮州大講堂”、干部夜校等各類培訓活動中,為廣大干部群眾講授學習十九大精神和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攝影專業(yè)技術、公文寫作、臨潭文化等,受眾人數(shù)達到一千二百多人次。協(xié)調(diào)為臨潭五位基層作者出版了個人專著。

是的,掛職幫扶,我職責所在。我想,中國作協(xié)讓我來臨潭,也包含支持和動員作家深入生活的意旨。

到臨潭掛職,艱苦自然是免不了的。

醒來,無須看表,總是凌晨四點左右。窗外夜色淡然,房間漆黑,我像是被這濃濃的黑擠醒了一樣。頭腦介于清醒與混沌之間,躺著,無一絲睡意,倘若坐起來看書,不消幾分鐘,困得不行,再躺下,精神又足了。有關資料說,這是“高原性失眠”。據(jù)說凌晨四點左右,氧氣最淡薄。沒有在理論上進行考證,但身體告訴我,自來到高原,這個時候的睡眠最脆弱。沒有特別的感覺,就是睡不著。晚間入睡,也是一件困難的事。一夜下來,真正睡著的也就三四個小時。我歷來以“躺倒就能睡著,沒有鬧鐘不醒”為自豪,現(xiàn)在高原沒收了我為數(shù)不多的自豪之一。我知道,這是看不見的“海拔”在磨礪我。

我剛到臨潭時,還是很好入睡的,早上也需要鬧鐘才能醒。那時下鄉(xiāng),盡管一路上海拔不斷變化,最高時達三千三百米,最低時二千二百米,我沒有任何不適。但一年下來,難入睡易醒來,成為常態(tài)。再在海拔不斷變化的路上坐兩三個小時的車,明顯有反應,頭暈反胃。這不是暈車,而是輕微的高原反應。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所謂到高原一段時間就能適應,主要是指心理而非身體。既來之則安之,別人能待得住,我也可以。至于身體上,對高原的敏感下降了,高原反應仍悄然存在。最大的適應來自某些習慣的改變,換種說法,就是臣服于高原。最明顯的莫過于不再總想著運動,走路慢了,爬樓慢了,真正過上了“慢生活”。就連感冒好的步伐也出奇地慢,少則兩三周,多則個把月。我這一年中,至少都有一次感冒會延續(xù)一個多月的時間。最長的一次,竟然兩個月的時間里,感冒的癥狀總是如影隨形。人常說高處不勝寒,現(xiàn)在要加一句,高處不勝快。

我有一年的時間以辦公室為住處,辦公室里只有一張床,沒有衛(wèi)生間等基本的生活設施。沒關系,這不需要經(jīng)受上下班的勞頓。在樓道的洗漱間洗衣服,不用五分鐘,手就凍僵了。沒關系,我就想當年我當兵時與此一樣的洗衣服情形。晚上因在高原而久久睡不著時,沒關系,這是多了看書寫作的時間。掛職三年實際在崗時間超過九百五十天。有人說,我在崗時間超過許多掛職干部和任職干部。我母親肺癌晚期,除了春節(jié)回去看望,其他時間我不敢回。因為一旦假期用完了,如若她老人家有個三長兩短,我沒有時間回去,我不敢輕易請假。事實也是這樣,母親去世前后,我來回請了一個月的假期。

我確實認為,在臨潭掛職,是我人生中極為艱苦的歲月。可是,與臨潭的干部群眾相比,我的這些艱苦又微不足道。這是真心話。別的不說,就是縣上的縣級干部,每天除了開會,就是下鄉(xiāng),或者在下鄉(xiāng)的路上。白天的工作太多,許多會都是在晚上開的,動不動就開到一兩點,甚至三點多。我曾開玩笑說,臨潭的百姓真是大開眼界,他們見到縣委書記、縣長是常事,就是州委書記和州長,許多村民也見到過許多回。在我看來,在臨潭經(jīng)常性的下鄉(xiāng),是在與生命相搏。一天里,以二千八百米海拔為中心點,低到二千二百米,再高到三千二百多米,短時間里如此頻繁的海拔不斷變化,身體需要付出更多的機能進行調(diào)整,外在的高原反應常有,潛在的損傷一定也不少。臨潭的干部們,就這樣度過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臨潭的縣鄉(xiāng)村三級干部天天在扶貧第一線,付出了比我多的辛勞,受了比我多的委屈,挨了比我多的批評。我的掛職是短期的,而他們還將長期這樣工作下去,他們中的許多人,將會把一生交給臨潭,交給高原。

是的,當初組織上選我來掛職時,我心里多少有些想法。記得當初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李敬澤在我啟程來臨潭前對我說:“去掛職,困難一定很多,收獲一定會更多?!碑敃r半信半疑,現(xiàn)在著實相信了。時光逝去,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謝作協(xié)選我來掛職。我可以與臨潭人民一起參與扶貧攻堅的偉大戰(zhàn)役,我收獲了許多意想不到的成果。只有經(jīng)歷了艱辛,才能真切地體味到美好的實質(zhì)。

來到臨潭,來到高原,我才發(fā)現(xiàn),高原一直在我身體里。這是工作需要,也是我生命的機緣?,F(xiàn)在,高原與我,互為對方。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