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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周于旸:創(chuàng)作是件互相完成的事,你完成小說,小說也完成你
來源:《小說月報》 | 周于旸  2021年04月29日08:55
關鍵詞:周于旸 小說

我時常克制和別人談論自己的小說,談多了難免要自鳴得意。因此很信那套“作者已死”的理論,認為其中暗含了教作者踏實寫作的忠告。作者把寫好的文本發(fā)表,好比廚子把一盤剝好的蝦仁交給食客,蝦肉上帶點殼渣子是在所難免的事情,有些讀者覺得硌嘴,有些覺得瑕不掩瑜,覺得帶點蝦殼更有嚼勁的讀者也是有的。讀者談小說,有時候比作者談得好,他們的視角里沒有輸贏,不會較無謂的勁。先講整體,再論局部,多數(shù)時候和寫作的思維相反。作者談論自己的作品,首先要從身份上跳脫出來,光這一點就不容易,大多數(shù)人其實做不好,仿佛拿著臺攝像機給自己拍紀錄片,往往顧此失彼,關鍵部位都未必塞得到鏡頭里去。

寫到現(xiàn)在,小說于我而言仍是個琢磨不透的事物,沒有上過寫作課,對于文藝學或語言學等理論學科也保持警惕,認為它們會使小說不夠天然。我不知道這世上的其他小說家有沒有找到自己的公式,但就我自己而言,沒有。經(jīng)常拎著個比喻句就開始寫,虛構一兩個人物丟進去,看看他們能發(fā)生什么化學反應,要使自己滿意,才能進行下去。結局該怎么設計,常常寫到一半才有譜。我享受在寫作中尋找結局的過程,每個段落都是新的冒險。但為了保持完整性,寫完之后往往需要大改。這是個魯莽的玩法,即使有一兩篇夭折也不該奇怪,但也硬著頭皮寫到了今天。

《云頂司機》寫于2020年下半年,如果從小說中找關鍵詞,第一個詞是“塔吊”。時過境遷,我無法講清這篇小說從無到有的過程。也許是某天中午,去飯館的路上看到江邊幾幢施工中的大樓,一座座塔吊倚著高樓拔地而起,場面壯觀,看久了還有些壓迫感。腦子里產(chǎn)生了一個比喻,塔吊就像一個巨大牛奶盒子旁邊插著的那根吸管。但也可能早在那之前就有了點子,因為小說的緣故才對周圍的塔吊感到敏感。我對大多數(shù)事物都缺乏一種刨根究底的態(tài)度,把靈感產(chǎn)生的過程武斷地歸結為想象力的無中生有,實際上它可能來自某個已經(jīng)遺忘的夢中,或者一次不經(jīng)意的余光瞥見。只有一件事可以咬定,在我所有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第一個靈感往往來自于文本之外,而那個靈感也往往最為要緊,它使我?guī)еで榕c期待進入到創(chuàng)作中。悟出這個道理后,得出一個啼笑皆非的結論,其實我在不寫小說的時候最有靈感。

小說原本想講愛情,最終還是落到了家庭這個單位上。原本想寫得再魔幻一點,然而膽子還是不夠大。吳偉廉這個人物的設計,會給人一種書寫底層小人物命運的意思,繼而聯(lián)系到作家的某種責任。但是坦白講,動筆之前我沒有這種意識,之所以寫塔吊,還是覺得它有趣,這個詞背后藏了很多意象,例如城市、工人、鋼筋鐵骨,往深了想,還有孤獨、封閉等等,既有現(xiàn)實主義的腔調(diào),也帶有些浪漫色彩,總之是個值得一寫的東西。動筆之前先把想法跟朋友捋了一遍,設想了幾種可能性,落筆的時候第一段就寫成了。我個人非??粗亻_頭部分,認為小說是一段疊著一段的,開頭的筆法決定了小說整體的腔調(diào),需要慎重。寫作途中,用詞雖也斟酌,但多數(shù)時候還是自然流淌,寫下的每個句子,或許存在一種“更好的說法”,但要找下去永遠沒底。改來改去,最終還是沿用第一版的情況也不在少數(shù)。寫作還是得帶著些落子無悔的態(tài)度,相信信手拈來的東西,畢竟人的精力有限。除此之外,也令自己有所期待,假如真殫精竭慮,寫一篇每一句都在尋找“更好的說法”的小說,那一定得是個了不起的文本。

這篇小說寫得不算容易,因為自己給自己設了太多限制?!对祈斔緳C》之前的幾篇小說,都有些自我重復,無論是人物還是主旨,前后相差不大。不過我也有借口,能把自己擅長的東西做成招牌,也是值得努力的事情。但無論如何,重復是一件令寫作者糟心的事情,和文本創(chuàng)作一致,這句用了“但是”,下句就只能用“然而”,再下句就要想新的轉折方式了。重復就是一種“窮”的表現(xiàn),因此寫《云頂司機》時有意離開舒適區(qū),起初新鮮,后來吃力,合上電腦想,小說家都是對這個世界懷有深仇大恨的人,最大的特征是常常跟自己過不去。寫到六千多字的時候卡過一段時間,講吳偉廉夫妻倆生了個小孩,小孩原本想用第一人稱敘述,玩點技巧,怕弄巧成拙,最后還是放棄了。寫這篇小說,總在尋找一種狀態(tài),敘述層面上,作者應當站在一個全知的視角,但又不能時時刻刻都全知,還得有“不知”的時刻。如何去分配把握,需要精力去推敲。結局的設置也是一時興起,到什么程度?假如讓我重新寫,十有八九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貌。寫完后長舒一口氣,創(chuàng)作是件互相完成的事,你完成小說,小說也完成你。

我寫的都是離自己生活遙遠的故事,就我出身而言,不論是出生年代還是成長環(huán)境,從小穩(wěn)定安逸,誤入無病呻吟的歧途都需要時刻警惕。日子過得遲鈍,更不擅長從自身經(jīng)歷或身邊人事中取材,至今也扎根不了地域,于是很早就把寫作當成想象力的練習。虛構的內(nèi)容要盡量遙遠,說得文藝范一點,小說家應該往更寬闊的時空去尋找痛感。關于故事性和寫作技巧,兩者兼具當然最好,如果要比較,我更關注前者一些,小說永遠不應當拒絕故事,故事精彩但技巧稍弱,只覺得有些可惜。倘若反過來,就有些買櫝還珠的意味了。不過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人走上寫作這條路,不是被某個精彩的故事?lián)糁校潜灰恍┬路f的創(chuàng)作技巧所吸引,感到文學世界仍有可以開辟的空間。這種現(xiàn)象或許反映著文學的進步,但有時想想未必是件好事。

我模仿過一些靠譜的作家,學他們構造句子的方式,每次打開文檔,感覺他們站在我身后,寫不下去就翻看他們的書。時間久了,后邊人少了,現(xiàn)在感覺有些空曠,但寫出來的東西越來越像自己的,是那種拿得出手,又在發(fā)表之后偶爾會令自己汗顏的東西。富有野心是小說家共有的特點,但一些新鮮的嘗試也極有可能成為日后焦慮的來源。有些東西沒有自己找上門來,可能是還沒到時候,主動出擊也沒有用,還是得老老實實寫故事,因為故事本身沒有好壞,優(yōu)劣只在于講故事的形式。虛構與真實之間,存在著難以捉摸的橋梁,它在不經(jīng)意中成型,抵達讀者的感官。寫小說的掙扎就在于如何搭建這個橋梁。

小說對于寫作者的饋贈,也是有的,每完成一篇小說,除了有重返人間的體驗外,還有種變得更豐盈一點的感覺,那些創(chuàng)作完畢的稿子正在逐漸成為肌肉,繼而在下一篇的創(chuàng)作中可以舉重若輕一點。這個體會不明顯,但能感受到??傊?,在創(chuàng)作這件事上,還有很多歧途要走,也要做好碰一鼻子灰的準備。寫小說是我生活中唯一可以聚焦的工作,這種聚焦不是眼睛死盯著電腦屏幕,而是精神、靈魂、注意力全都剝離出來,死死貼在上面。人生在世,有個值得盡心盡力去完成的事業(yè),隨時能抽身去做個理想主義者,是件好事,也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