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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童年重慶歲月——寫《月光武士》睱想片斷
來源:《花城》 | 虹影  2021年05月10日08:51
關(guān)鍵詞:虹影 重慶

上小學(xué)第一天,父親送我去由古廟改的學(xué)校,早聞這兒夜里有鬼出沒,白日上課也可聽到怪聲,尤其是音樂教室梁上懸掛著鐵繩,會自動卷曲。父親說,別怕,心里沒鬼便沒鬼。他指著教室外一口井對我說,這口井里的水,你不能喝,因為一喝這水,你就在這里扎了根,一輩子也不能出去闖世界了。

我以后真的沒喝那井水,不管天有多熱,我都不喝。父親要我遠(yuǎn)走他鄉(xiāng),就是求改變,人不可擇自己的家鄉(xiāng)和父母,但可以擇自己的命。

我的家在中國最大的城市重慶長江南岸貧民窟,幾代人擠在很小的空間里,沒有浴室,整個地區(qū)只有一個公共廁所。身邊的人都是普普通通的最下層人,瓦房陋巷,十三戶住在一個上下三層國民黨達(dá)官貴人1949年逃跑時留下的大宅子里。我整個的童年少年時期都是在那兒度過。

讀過我的自傳體小說《饑餓的女兒》和《好兒女花》的人都知道,我的童年正值大饑荒年代,充滿了荒誕恐懼,忍受著食物和精神雙重饑餓,書籍的貧乏、現(xiàn)實生活的困苦,使我愛上了讀書,書里的多樣變幻的世界,讓殘酷的生活變得好受一些。我可以想象我是書里的某一個人物,跟他們交談,從他們的故事里得到啟示。文學(xué)帶給我想象力,讓我可以想象著吃紅燒肉,想象著與母親在一起,想象著有新衣和很多的朋友。這種想象力也深入我的夢境,我不止一次反復(fù)地在夢里回到從前,回到半山腰那個我熟悉的漂亮的院子里,我推開門走進(jìn)去,看到一些早已過世的人,他們在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剪紙、掛紅燈籠,也看到了小女孩的我,站在天井,作為一個目擊者,聽到大門外有在狠敲門,院子里的鄰居們就是不開門,不讓他們抓走人。在夢里,我也跟著那些在堂屋扶棺痛哭的人一起哭泣,母親替我抹去眼淚。

現(xiàn)實里母親一次也未這樣做,反正我記不得??墒悄赣H在夢里這樣對我了,我的心里感到非??鞓?。

家里有幅畫,里面的鯉魚。如果抓到鯉魚,一定要放回到江水里的。父親這樣告誡我。他的這種對生命的悲憫,他的善良正直和同情心,也影響了我。

幼年的一切,老宅、鄰居、母親和父親。那在長江上的來來回回的渡輪,那一聲聲汽笛,那個在細(xì)雨中奔跑在江岸去找母親回家救受傷的小哥哥的女孩,她是五歲的我,一直在我的記憶深處。

一次,我想看朝鮮電影《賣花姑娘》,沒有錢。只好在電影院門口等著電影散場,在出口逆著出來的人群,進(jìn)入電影院的衛(wèi)生間里,然后等著下一場開始。終于,我如愿以償,看到最美的花和最動人的歌聲。那天晚上,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接受懲罰。回到家里,父親一點兒也沒怪我晚回了,關(guān)切地說:“快吃飯吧,菜都涼了。”

長到終于能看書的年紀(jì)了,我借到了《簡·愛》,一下子看上了羅徹斯特先生,很真誠地想要嫁給他。四姐看了這本書,也喜歡他,下定決心要嫁給他。過了幾天,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代課女老師看了這本書,也想嫁給這位羅徹斯特先生。一本書產(chǎn)生的作用是如此大,深深地打動了我,我感覺到,文學(xué)書不僅僅是講一個好故事,而是告訴你,如何做一個人,或是你要怎樣的一種生活

從那之后,在昏黃的路燈下,我如饑似渴地閱讀,《九三年》《悲慘世界》《理智與情感》等等,記得讀到《呼嘯山莊》時,我淚流滿面,濕了手絹,高聲狂叫:我要寫一本書如此,不要枉來世一遭!

仿佛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在向我開啟,我在喜歡的書和作家身上找到了足以與現(xiàn)實的種種不堪對抗的精神支柱。

我今天回想自己多次在神前的請求——我所請求的是什么?我所請求的不過是一小杯水,海洋卻依然存在!我所請求的不過是一線日光,日頭卻依然照耀。

差不多20多年,我一直帶著的《荒漠甘泉》。不光是讀,還會用鉛筆在書里做些筆記、劃出一些當(dāng)時特別有感悟的句子,或者折上某些頁碼。

1988年,我出了第一本詩集《天堂鳥》,多年后,一位讀者對我說,他當(dāng)年失意的時候正是這本詩集給了他力量,我感動不已,主動提出為這位在二十年前買了我詩集的讀者簽名留念,并當(dāng)場翻開詩集,朗誦起其中的一首詩《白楊樹下的兩匹馬》:“你在我的夢里/快樂的奔跑/你在稀稀密密的樹影里/聽我說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p>

那時真年輕,那時離家出走,那時對現(xiàn)實憤怒而絕望,對未來迷茫而不知所措,有一個非常炎熱的下午,我讀到一首詩:

有一天我失去了一個世界。

有人看見了嗎?

憑它前額上環(huán)繞的一排星星

你就能認(rèn)出它。

我反復(fù)讀,反復(fù)看,非常激動,我記著作者的名字“艾米莉·迪狄森”。從那天開始,她走進(jìn)了我的生命,從此再也沒離開過。艾米莉說:“我為美而死?!蔽艺f,我為美而生。寫作對我便是如此,謝謝你,艾米莉,謝謝你,那些我讀過的每一本書的創(chuàng)造者們。

不管在國外或是在國內(nèi)居住,都免不了專門回重慶住一小段時間,回回都驚嘆重慶不是原來那個重慶,可回回在夢中,都見到從前小時的那個重慶:站在南岸山上,俯視重慶兩江半島,或溯江而上,看見屹立在江水中的城市,童話般變成了一個現(xiàn)代都市。有一年荷蘭電視臺來拍我的專題片,幾乎把重慶各個地方拍了個遍。

那時,重慶還不是直轄市,南濱路仍是沙灘和吊腳樓房子,朝天門廣場還沒有。可是,荷蘭導(dǎo)演在人民廣場上走著,看著四周冒起來的高樓,他原以為重慶是一個村莊,不由得叫:“老天,我怎么覺得到了香港?”

也有一年,帶著吉林電視臺來做我的記錄片,覺得重慶已經(jīng)比香港還香港。大都會中心,看起來如巴黎和倫敦的購物中心。樓上不僅有重慶火鍋,也有地道的西餐,英國領(lǐng)事館也在這兒。以為不是重慶,可偏偏就是重慶。

電視臺人員扛著攝像機(jī),不停地要我講述重慶掌故,不放過一條小巷子,可是每晚,都回到漂亮的南濱路,坐在餐館大玻璃窗前看重慶夜景。

上天獨寵重慶,兩江環(huán)繞,有山有水,山城臨江而立,景色分外魅惑。成都不如重慶,即使成都搞了個燈光城市,遠(yuǎn)遠(yuǎn)不如重慶美得壯觀而神秘,上海也只有外灘一部分,從一個特殊角度看,有類似的效果,但是北京、西安、廣州都沒有這樣的夜色倒影。而重慶還有云霧飄繞的山,山上有城,山外有山。江水倒影如虹,像一群美艷的川江女子,手牽在一起,沐浴江中,對山而舞,氣象萬千。

我見過的城市,只有舊金山有如此的山水境界。我喜歡乘過江輪渡到朝天門,乘纜車而上。走到解放碑步行街。轉(zhuǎn)到較場口,下可過大橋到南坪和南濱路,上可到人民大會堂看雜技聽川劇,那塔是綠頂紅柱,仿佛來自上天之手。

夜幕降臨,萬家燈火在江面飄打出各種圖案,水聲敲擊著兩岸,像樂聲,像親人的低語。這對人們來說,已經(jīng)是世界頭號的藝術(shù)精品。

我生命中的重慶,值得用一切藝術(shù)形式來欣賞和贊美,注定在我的小說與生命里濃墨重彩。

重慶人喜愛吃西紅柿,管它叫番茄。西紅柿既是蔬菜又是水果,豐滿多汁,像母親的乳房,看著它,就感覺到絲絲溫暖,令人神思遠(yuǎn)游。真的,世上還有哪一種蔬菜或水果像它這般艷麗,充滿誘惑?我最愛母親做的白糖西紅柿,洗凈切后,澆上厚厚一層白砂糖,敦厚的紅色上粒粒晶瑩的白,爽口甜心。逢年過節(jié),家里才有這道甜點。

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普通百姓家,生活貧困,只在逢年過節(jié),做西紅柿雞蛋湯,一鍋西紅柿,放點姜絲,大火煲西紅柿湯,打一個雞蛋,攪拌均勻后,放少許鹽后,在湯上灑下一層黃黃的蛋花。

這道湯最適合夏天,若是涼了喝,更爽,清熱解毒。

進(jìn)入八十年代,生活條件好了,做這道菜,會多用幾個雞蛋,先炒,后放入西紅柿,一起加水做湯。

也可加水少些,做成西紅柿炒雞蛋,也可加米飯。

我發(fā)現(xiàn)好多熱愛美食的國家,比如意大利、西班牙,都有這道菜,所謂好吃,哪國人都知道。

我喜歡用西紅柿做沙拉,最好用圣女果,配芝麻菜、生菜、蘋果片、油梨果片,加青檸和綠橄欖。做這道菜,食材要新鮮,加上優(yōu)質(zhì)的橄欖油、海鹽,原有的酸酸甜甜之味,夾有油梨果那種滑入嘴里的濃艷香味,感覺吃回了一個十年,又青春年少了,甚至連不信食療的西方人也尊敬這神奇的果子

也可以用西紅柿一切兩瓣,撒上少許海鹽和迷迭香,放上意大利火腿,送入烤箱,烤上20分鐘,這道菜回回做了,都沒辜負(fù)我,歡喜如初。

記得有一次在意大利旅行中,我們一家住進(jìn)前英國財政部長退休后修身養(yǎng)老的修道院改的奢侈品酒店,我們到達(dá)時夕陽早已沉入海平線了,待洗浴后走下寬綽的石階,穿過有石柱開滿花的庭院到花園里的餐桌,桌上就有頭道菜,西紅柿和新鮮的小山羊奶酪,軟軟的、飽滿得要沁出奶來,上面撒了一層嫩嫩的芝麻菜。入口真是爽到了天。不由得對那個瘦高個、背有些陀的廚子肅然起敬,他來自意大利南部,英語說得并不好,可是會做最簡單最美味的菜。連著好幾天,都有這道菜,感覺抵到了天堂門口?;氐奖本?,我也想做這道菜,可是在北京,我走了好幾家,都尋不到那新鮮的奶酪,而且整個北京,即使購海南島的圣女果,也沒有意大利的西紅柿味兒正呀,所以出不來那道菜的效果。人家是地中海氣候,紅土,陽光雨水充足,蔬菜水果,包括男人女人,長出來,個大形兒也正,嘗過的人,才知道我為何出此言語。都說西紅柿了不起,格外神奇,做什么菜都行,配豬羊牛肉、配海鮮樣樣好吃(雖然有人認(rèn)為配蝦,會產(chǎn)生砒霜,讓人中毒,配干魚,會致癌,危害身體,我可不信);配土豆洋蔥豆子白菜也好吃,做意大利面或中國面也好吃,就是打成西紅柿汁也好吃,看看飛機(jī)上的各式飲料,只有西紅柿汁,我覺得加點冰塊,最好吃,也最適合夏天。

記得十四歲時,母親擔(dān)心在農(nóng)村當(dāng)知青的小姐姐,她久未有信來。那時我正是暑假,便想去看小姐姐,看她是借口,實在是想獨自闖世界。母親居然同意。我?guī)е〗憬愕膶懶诺刂?,坐了悶罐車去達(dá)縣,再轉(zhuǎn)長途汽車去宣漢,走了山路到了小姐姐的生產(chǎn)隊,才發(fā)現(xiàn)她與另一個知青戀愛了。在那兒我跟知青們一起,夜里走了半個小時的山路去偷農(nóng)民的下蛋的老母雞??墒菦]有什么東西可以一起燒,灶臺那兒只有西紅柿,大家決定就燒西紅柿吃。放了姜蒜,還放了屋后地里的香菜,那老母雞煮不爛,放入西紅柿,因為人多,怕不夠吃,便多加了好幾大木勺井水,等待雞燒爛的時候,他們喝烈酒,對月當(dāng)歌,覺得一生都淪落在窮鄉(xiāng)僻壤里,青春虛度,曾經(jīng)的豪情壯志都是海市蜃樓。

母雞肉最后還是難爛,但也被吃下肚,喝那加了西紅柿的湯,味鮮得要命。

第二天還未醒來,生產(chǎn)隊長便來了,為什么呢,因為那燒有西紅柿的雞太香了,整個村子都聞到了,還不東山事發(fā)?小姐姐和她的男友,連同另外兩個知青都被寫了檢查。其中有一個知青不會寫檢查,找著我代筆,吃了他們的雞,我只能為之。多少年過去,每每想起那西紅柿味兒十足的雞湯來,我還是會流清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