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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夢》創(chuàng)作談:身心脫落
來源:《收獲》 | 寧肯  2021年05月20日08:58
關(guān)鍵詞:《黑夢》 寧肯

日本道元禪師在中國悟道之后,留下法語:身心脫落。又問及在浙江天童寺三年學(xué)到了什么,曰:空手還鄉(xiāng)。

道元禪師身體不好,經(jīng)常生病,在修行過程中常十分痛苦,心理也有障礙,在身心都不適的情況下悲愿百折不撓,終究得法?!吧硇拿撀洹笔撬捏w驗,“空手還鄉(xiāng)”是他的悟境。這是1226年的事,但時間在這里并沒有意義,它超越了時間,我不敢說《黑夢》的寫作過程幾乎就是另一個道元,但寫作不就是一個身心脫落的過程?此四字已將寫作說透。當(dāng)然,關(guān)于“空手還鄉(xiāng)”我現(xiàn)在還暫時沒有開悟,道元說在天童山拜晤如凈禪師,在他的點悟下識得“眼橫鼻直”簡單道理,再也不會受他人迷惑了,這樣就空著手回來了。道元說我只識每天早晨日出東山,每天夜里月沉西海;雄雞在五更黎明之際高鳴,三年一過又有一個閏年,如此而已。

我在散文《屋頂上的夢》寫過小時喜歡上房,一個人呆在房上的情景。我十歲開始一個人生活,每兩周家長才回來一次,本就很孤單了,在房上,一個無人的世界,就更孤單。這樣再回到鄰居和院里玩伴也就是回到人中,就不那么孤單了,用更孤單超越了日常的孤單。人有時就是這樣,痛苦,那就再痛苦一點,孤獨,那就再孤獨一點,很早我一個人就仿佛知道了這個解決之道。為什么有苦行,自虐,我覺得道理也差不多。我一個人待在兩個高高的有飛檐的房脊之間,誰也看不見我,一個人面對強烈、溫暖以至曝曬的陽光,置身在那種徹底的明亮的孤單的寂靜。我看到許多更遠的院子,胡同,街巷,一格一格的青瓦,海浪般的房頂,院連著院,院中院,房上的北京就是波浪。

“多少年后,”我在《屋頂上的夢》中寫道:“當(dāng)我讀到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異常驚喜,覺得卡爾維諾小的時候一定沒少上房,不禁感嘆人類無論看上去多么不同也有共同的東西:《樹上的男爵》寫了一個孩子一生都生活在樹上不愿下來,不正是我小時候的心境嗎?卡爾維諾寫出了我的東西。此外,更重要的是,放眼望去,屋頂是一個另外的世界,上面不再有胡同,院門,道路,世界是一個完整世界。我看到了世界的完整性,這對孩子同樣十分重要??柧S諾洞悉了房頂上很多東西,正如洞悉了人類最內(nèi)向的密秘。當(dāng)然也還有卡爾維諾沒有寫出的,事情不會止于一個人?!?/p>

房上,孤單,是寫《黑夢》最重要的酵母。

《黑夢》是收官之作,五萬多字,占《城與年》系列的三分之一。系列的主體《火車》《探照燈》《防空洞》《黑雀兒》加上這篇,五篇均持續(xù)發(fā)表在《收獲》上。五篇是拓撲的,有聯(lián)系的,“橫看成嶺側(cè)成峰”。感謝無與倫比的《收獲》,感謝《收獲》的賞識、無以倫比的胸襟——我說這話不是沒有緣故。當(dāng)然,既已身心脫落,就該空手還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