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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凌嵐:因懷舊而生的甜蜜
來源:《長城》 | 凌嵐  2021年05月25日23:17
關(guān)鍵詞:凌嵐

上世紀90年代,我從紐約城市大學(xué)畢業(yè),拿到商學(xué)院的學(xué)位,在曼哈頓中城一家對沖基金找到工作。曼哈頓的房租永遠是天價,為了省錢我在哈德遜河對岸的澤西城找到一個三房兩廳的大公寓,與另外兩個做保險業(yè)和IT的留學(xué)生合租。跟紐約比,澤西城當(dāng)時是“爛地方”,那時還沒有“鄙視鏈”這個詞,但新澤西是被時髦的紐約人看不上的,那里房子不值錢,土氣,澤西城還有安全問題。在我搬進去之前的一星期,隔壁的一個獨棟被人入室搶劫,偷走了租戶剛剛從巴黎旅游帶回來的紀念品和首飾。離我們最近的加油站,不止一次發(fā)生過槍擊案。有一次為了搶錢,持槍者開車撞開加油站小賣部的大門,拉斷電線,引發(fā)了火災(zāi)……我住進去的時候,一場暴雪壓塌了通勤車站不加修繕的候車室的房頂,所幸的是無人傷到。

但我習(xí)慣了澤西城的臟與亂,隱隱地還有點喜歡,我在那里住了整整三年。交通方便,一百米處就是通勤大巴站,早上跳上大巴,半小時就到了曼哈頓下城。因為是爛地方,所以住得寬敞且便宜,老式房子帶著高屋頂、漂亮的天花板吊頂和石膏線。那時我并不知道澤西城著名的黑幫火并,也不知道在六十年代它的種族暴亂的歷史。在被我們稱為“白宮”的小房子里,我安靜地度過了好多個下班以后無所事事的夜晚,以及無處可去的節(jié)日。那時沒有太多的錢可以上館子吃大餐。周末我從曼哈頓的唐人街買回肉糜、上海青、小排骨、鎮(zhèn)江香醋和萬字牌醬油,按照記憶中南京人包餛飩的方法和餡。一年四季,窗外有野鴿子咕咕地叫。春夏是鴿子求偶的高峰季,早上四五點鐘就會被鴿子叫聲吵醒。我困得眼睛都睜不開,起身狠拍幾下窗戶,驅(qū)走這些荷爾蒙高漲的鳥兒,然后倒頭再睡, 過了十幾分鐘鴿子又飛回來了……有一次下手太重,把破舊的百葉窗掀了下來。

那時沒有手機,三個室友合用一個座機。從“一元貨”店買一個最廉價的免提電話機,安在自己的房間作分機。但常常出現(xiàn)的情況是,臥室里的電話接頭太過老舊,室友們打電話只能回到廚房,用那個主機。從臥室奔到廚房接電話,是室友們每天的操作,但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那么多電話。電話的接與呼,帶出戲劇和八卦,旁觀者有點聽隔壁戲的樂趣,津津樂道。小時候我住在南京老城珠江路邊的一條小街,整個街道就一座公用電話。外面打進來一個電話,負責(zé)呼叫的小孩可以從街的一頭一直奔到另一頭,尋到人以后,那個人再從街那一頭奔過來接電話。澤西城與南京有著巨大的差異,卻在接電話和講電話的方式上,與家鄉(xiāng)有著微小的相似。

《啊,新澤西!》寫的就是這段往事。2001年的“9·11恐襲”后澤西城經(jīng)歷了一場意外的繁榮,華爾街的基金出于安全考慮,開始往新澤西搬遷。澤西城里大部分舊房都推倒重建,“白宮”所在的那條街蓋起一座高樓。曼哈頓下城與澤西城一河之隔的通勤車站,曾經(jīng)又破又臟,空氣中永遠飄滿汽車尾氣和尿騷味,通勤大巴轉(zhuǎn)彎時會震動地面,現(xiàn)在它變成一個巨大明亮的白色鳥形建筑。我重新回到紐約時走在其中,恍如在未來世界。

《啊,新澤西!》是我寫作的第一個中篇小說,結(jié)尾處飛機場祈禱那一幕,學(xué)愛麗絲·門羅的名篇《梁與柱》,“那時他年輕,在與命運討價還價時還是新手?!?一個男人為了心中所愛,愿意拿自己人生中寶貴之物作交換,但他環(huán)顧四周,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無長物,那一刻,絕對是愛情的高光點……我在懵懂中寫著記憶中過往的點滴,年輕時的窘迫,初到異國的震蕩,那些細節(jié)安慰著我,寫這個故事讓我很快樂。

一天一個我喜歡的作家也是好朋友跟我說,她覺得蕭紅寫《呼蘭河傳》不是為了揭露和控訴家鄉(xiāng)的黑暗,而是因為懷念;蕭紅在家鄉(xiāng)記憶的敘述中體會到懷舊的甜蜜,她不是憤怒的。這個觀點點醒了我,新澤西,那個曾經(jīng)的“爛地方”是我初到美國的記憶之一,寫它給我?guī)響雅f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