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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蔣在:我們因何著迷
來源:《西湖》 | 蔣在  2021年06月15日08:53
關鍵詞:蔣在

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來看,將自己的小說當作自己的夢境來解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種方式闡釋了文學作品的虛構性,在虛構中還原作者非虛構的意識。再來一次,什么可以再來一次?時間永遠變幻,永遠朝前,沒有事物準許重復?!霸賮硪淮巍钡暮粲踔皇侨祟愖晕移垓_的幻覺罷了。赫拉克利特的名句或許應景: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殊不知即使是赫拉克利特也對某種光影變幻的重疊著迷過。在他的殘篇里,這句著名的“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上下連接的兩句是:“10.64 Upon those who step into the same rivers , different and ever different waters flow down.”和“10.66 We step into and we do not step into the same rivers. ”它們都在復述人類正踏入那條相同的河流。

這條河流,這個偉大奧秘的空間在流動中保持永恒靜止。這個場域在《再來一次》中被替換成沙漠,但它們的本質(zhì)是相同的,它們就是世間被容許的“他者”般的存在。只有在那里,一切才變?yōu)榭赡?。只有在那里,一切才開始錯亂。它被超乎意外地重新放置。這樣的流浪正發(fā)生在“我”的故土上,又不在“我”的故土上,不然它為何干涸,為何風云變幻又永遠停滯?不然它為何讓“我感受到自己被驅(qū)逐,正在被無法原諒”呢?;蛟S冥冥之中,無論是什么,這“再來一次”的欲望本就是罪惡的,但又因為是那個場域,它準許一次又一次地延續(xù)推遲我對罪惡的恐懼。

就是這樣,將自己交給不可捉摸的命運,背叛和遠離自己所熟知的那片土地,視而不見“母親的憎恨”,明白不可饒恕,仍將自己化身為背叛者,進行自我流放。她是喬伊斯筆下的《伊芙琳》的另一種結(jié)局:“她(伊芙琳)已經(jīng)同意出走了,離開她的家?!薄霸谒男录?,在一個遙遠陌生的國度,情況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薄八R上就要和弗蘭克去開拓另一種生活……她要和他一起乘夜船離開,做他的妻子,和他一起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生活,他在那里有個家在等著她?!奔词棺隽嗽S多準備,當命運之船停在港口的時候,伊芙琳卻相信:“他要把她拖進了汪洋之中:他會把她淹死的。她用雙手緊緊地抓住了鐵欄?!倍对賮硪淮巍分械摹拔摇保p手放開了欄桿,進入了無垠的沙漠,席卷而來的不僅僅是陌生,而且裹挾著死亡的悄然而至。寫在沙漠里的關于日期的秘密、死亡的威脅與死亡的遲緩,那些不得不面對之物所引起的悔罪和痛苦最終是一場虛無?!拔摇焙鸵淋搅盏慕Y(jié)局殊途同歸,所以在這條河流里的選擇,踏入或是不踏入,永遠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既然如此,我們?yōu)楹芜€要反復去嘗試踏入那條河流,并誤以為它會是同一條河流呢?既然痛苦是最終的宿命,為何我們還在追尋著它?弗洛伊德和拉康常提到的經(jīng)典案例或許能夠闡釋。案例的開頭講述一個一歲半的孩子萬般依戀他的母親,又因聽從大人的勸告,即使母親離開他一段時間,他也從不哭鬧。但是這個孩子卻喜歡玩一個游戲,就是將玩具扔到屋子的各個角落里:“這個孩子有一只木質(zhì)的卷軸,上面纏著一根繩子,他從未想到可以將這只卷軸拖在地板上,比如當作一輛車子拖著玩。他只是抓起系在木軸上的繩子,提起木軸然后熟練地將它扔過用毯子蒙著的、自己的小搖床的柵欄,使木軸消逝在小床里……然后又抓著繩子把木軸從小床里拖出來……這就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游戲——丟失和尋回?!备ヂ逡恋抡f,孩子的行為是對本能的克制,然后通過導演一場使控制在自己手中的對象消失不見隨后又重現(xiàn)的游戲來補償這一點?!斑@個游戲的真正目的在于,他能夠高興地看到母親的返回。”我們將腳踏入河流,又將腳抽出河流,這個完整的過程中所體會到的痛苦和歡愉正是我們追求的。我不能說我們僅僅對痛苦著迷,因為它們幾乎是和幸福切合般地縫制在一起的。新生需要經(jīng)歷痛苦;喜悅需要穿過痛苦;失而復得需要飽嘗苦中之苦。我們相信這種痛苦是必需的,甚至相信與這種痛苦相應的是回報和幸福。我們對生、對美好的愿景在這里得以實現(xiàn)。踏入或者不踏入又怎么樣呢?只要關于那條河流的想象存在,好像一切就都回來了,就是我們正在建筑的那個場域里,只要獲得它,就是那里,就是湯顯祖的《牡丹亭》,那里讓“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我們的確曾在那里那樣生活過,且我們將永遠生活在那里。這條河流就是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拉康口中的“物”。

《午后,我們說了什么》,好像一個下午什么都沒說,又好像說了他的一生。他是一個讓“我”自慚形穢的存在,事實的確如此。一切好像都不在他的把握之中,又正因為這樣,一切又恰好在他的把握之中。我可以去想象“他”的生活嗎?從他的只言片語中,在他的描述里,因為酒醉睡在酒店的浴缸里,很多年后,我還是會想到浴缸依然包裹著他。他的世界不存在所謂的秩序,秩序是被顛倒的。痛苦對他來說是什么?敏感和脆弱本就不是他可以負擔的,所以他對這些的回應也著實有趣,負擔不了不去想即可。

那些落下又飛起的鳥群,吐在餐巾紙上又被揉在手里的核,我總覺得他是把這些年受過的傷害握在攥緊的手里了,總有一天他會張開手心給我看。但他一次都沒有像我所想象的那樣吐露心扉。那些年他來家里做客,人還沒到,他的外賣鹵煮烤串就先被各種騎手送到我家,多得我無所適從,應接不暇?!拔匆娖淙?,先聞其聲”弄得我哭笑不得。

回想有一年元旦,他送了我一個蛋糕,上面插了個粉紅色的氣球,倒數(shù)時,他點上蠟燭讓我許愿,還沒等我靠近去吹,氣球就炸了。他對這種荒謬性與反高潮事件竟然表現(xiàn)出異常喜悅。我想這正是他人生充滿著各種各樣奇幻故事的原因吧。

后來我知道他沒有再賣洗衣液,取而代之的是不同種類的面膜,開茶館,開公司,拍電影,拍電視劇。他常給我發(fā)一些PDF文件,讓我看看他現(xiàn)在著手的項目,我點開一看,在“人物小傳”那一欄無一不是當紅炙手可熱的明星,諸多角色已確定下來,剩下的擬定演員中,也赫然寫著“苗苗”。

但反過來想想,我和他或許就是電影《站直了別趴下》文明版的高文和張永武。他以他堅硬的方式存活于世間。一下子,我也弄不清怎樣過好我這一生。在我為他種種嘆息時,這個比喻可能恰如其分:自己家燃起來了,我還在好意地提醒鄰居家的水壺已經(jīng)燒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