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凱:內(nèi)心的沙場
我在電腦上翻了一下,這個小說最早的文檔建立于2017年12月4日。最初叫作《坦尼斯星球》,這個題目——小說題目總是令我困擾,常常羨慕別人為什么就能起出那么漂亮的名字——跟我年輕時看過的一部電影以及它留給我的遙遠(yuǎn)記憶有關(guān),聽上去有些科幻和故弄玄虛,后來我意識到它毫不科幻也沒有玄虛可弄,所以某一天才突然改成了《星光》。至于動筆那天的天氣或心情如何早就不記得了也不可能記得,這個日子唯一的用處就是再次提醒我:寫作這樁事情是多么耗人。
這個中篇,我原本的時間預(yù)算是一到兩個月,結(jié)果用掉了我差不多兩年的時間。兩年里,每隔幾個月我就會把這個小說翻出來重寫一遍——這段經(jīng)歷對于理解我剛上小學(xué)的兒子為什么最近每隔幾天就要畫一只貓頗有幫助。他畫的貓有時是站著的,有時的坐著的,有時頭沖左有時頭沖右,唯一不變的是畫里總會有一條綠色的小魚——因為它總是不能讓自己滿意。從前我寫不下去時換過電腦,從筆記本換成臺式機,還特意買了一個敲起來咔嗒作響的青軸鍵盤,那聲音會營造一種暴雨般的傾泄感來滋潤我板結(jié)的思維。還換軟件,從起初的WORD到Byword再到需要付費訂閱的Ulysses——你要不好好寫這錢可就白花了!還有音樂。其中有兩稿我是聽著Tom Walker(我也不知道他是誰)的《Leave a Light On》寫完的,這支三分多鐘的單曲循環(huán)播放了差不多有一萬次,以致于那段時間我不管走到哪兒,耳邊都響著這個調(diào)調(diào)。我自始至終也沒聽明白他在唱什么,不過沒關(guān)系,我要的是它帶給我的感覺,那種起初滿懷深情如泣如訴說著說著就急眼了于是忍不住吶喊起來直到最后又安靜下來的感覺。
說起來,這是我寫過的篇幅和耗時都最為漫長的一個中篇。長跟好是兩碼事,于我更多是筆力虛弱和想象貧乏的表現(xiàn),大多數(shù)時間我都在發(fā)愁該怎么處理人物和他們的故事。每一稿寫完我都不想再改了。就這樣吧,你也只能寫成這樣了。我反復(fù)告誡自己不要太較勁,為了一篇小說費這么大勁,至少從時間成本上說是不劃算的,我應(yīng)該把它扔到一邊去寫別的。問題是那些人總在你腦海里撲騰著,時間越久他們就撲騰得越厲害。你怎么辦?一走了之么?似乎不太厚道,再說他們肯定會時不時地冒出來糾纏你。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寫下去,直到他們有了一個雖不完美但好歹可以容身的所在,然后我才可以抽身離開。
時間能讓人物在心里愈來愈真實地活著,這倒是真的。這兩年的另一個用處是讓我重新體察了生活與寫作的關(guān)系。這段時間,我和小說中的古玉一樣感受到了生活的不確定性。日常聊天的主要話題就是我們捉摸不定的前途。改革浪潮席卷了這支軍隊的每一座營區(qū)和每一個人,這種變革重塑的深廣程度至少在我近三十年的從軍經(jīng)歷中還是第一次。上百萬的軍人如何面對這劇烈的變革和考驗,每個人遇到的情況千差萬別,但感觸和選擇永遠(yuǎn)不可避免。往大了說,這也是人與世界,個體與時代這龐大又具體的關(guān)系。你想要什么以及為什么要,想做什么以及為什么做,牽扯到每一個具體的人和他的境遇,因而不是一個能夠像朋友圈評論里那樣統(tǒng)一回復(fù)的問題。你無法統(tǒng)一回復(fù)。你只能寫出萬千感受之一種。就像我動筆時是在蓮花橋附近一間狹小卻安靜的辦公室,成稿卻是在離紫竹橋不遠(yuǎn)處的另一個房間。這小小的時間和空間之內(nèi),擁堵或飛馳著無數(shù)莫可名狀的感受,仿佛窗外西三環(huán)洶涌的車流,你不知道每臺車從何而來,又去向哪里。你只能透過自己的內(nèi)心去揣測去猜度,并且永遠(yuǎn)得不到確切的回答。小說中的古玉也一樣。他懦弱又勇敢,心狠又善良,猶豫又決絕,自私又坦蕩,無論如何評價,這個人在我心目中依然是個優(yōu)秀的軍人,甚至是個平凡的英雄,不為別的,只為他的真實。我喜歡他那電光石火般閃現(xiàn)的勇氣與美德,哪怕他更多的時候,都在生活和道義的困境中掙扎。從這點上說,軍人需要面對的不止是硝煙中的戰(zhàn)場,同樣也有內(nèi)心的沙場,不論哪一個,都可能遇到強攻或者死守的時刻。
感謝我曾打擾過的編輯老師和朋友們,我每寫一稿都會請他們提意見,我也知道這是件出力不討好的辛苦事。但他們每次都會很認(rèn)真地向我指出各種各樣的問題,有的問題我感覺改得還行,比如許多無關(guān)緊要的旁枝末節(jié),敘事時空的混亂和行為動機的合理性。有的問題我完全同意卻有心無力,比如形象模糊的女性形象——這事兒我都被說過好多次了,到現(xiàn)在也沒什么進(jìn)步。
感謝《十月》,讓這小說有了一個美好的去處,我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