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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楊仕芳:總有什么值得追逐
來源:《長城》 | 楊仕芳  2021年07月13日09:34

2016年夏天的夜晚,我和阿禹喝多了酒,勾肩搭背地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應該是在二環(huán)的某段路上,也可能不是,當時天上稀稀拉拉地下著北方的雨,我們歪歪斜斜地走到一棵大樹下避雨,記不得那是什么樹了,只記得枝繁葉茂。因喝多的緣故,我們倆癱坐在泥水地上,眼前街燈璀璨車水馬龍。那天晚上,阿禹的弟弟和他的女朋友請我們喝酒,在擠滿顧客的烤羊店里啃羊腿,喝紅星二窩頭和燕京啤酒。幾杯下肚后我們就硬著舌頭瞎侃,后來聊起充滿誘惑的夢想。阿禹弟弟的女朋友靜靜地聽我們講著,偶爾插上一兩句恰到好處的話。我和阿禹誤以為她在鼓勵我們,于是真誠而激動地表示,我們也想來北京混,混出阿禹弟弟那般人模狗樣。阿禹弟弟笑哈哈地岔開話題,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北方的山水沒有故鄉(xiāng)的好。我和阿禹都不認同這個觀點,據(jù)理力爭,南北風景各異,不能如此比較,接著談起南北文化的迥異與優(yōu)劣。當我們把肚子里那點可憐的墨水倒出來后,才發(fā)現(xiàn)此時的我們早已酒話連篇,便羞于繼續(xù)談論與夢想有關的話題,端起酒杯掩飾內(nèi)心的不堪和落寞。

……咖啡館與廣場有三個街區(qū)/就像霓虹燈到月亮的距離/人們在換氣中相互告慰和擁抱/尋找著、追逐著奄奄一息的夢想……

此時,街邊飄來汪峰的《北京北京》,在這歌聲里,我忽然感到從未有過的渺小,面對繁華的北京街市,無異于一只毫無重量的螞蟻,巨大的失落感海水般劈頭蓋臉而來。我把沮喪壓在心底,重新跟阿禹談起文學、人生和女人,以此抵抗內(nèi)心雪崩似的塌陷。

阿禹是個實誠人,我調(diào)到市文聯(lián)后,辦公室相鄰,因年紀與性情相仿,很快就熟絡,經(jīng)常在一起喝茶、聊天。他喜歡喝酒,幾乎逢酒必醉,有時我提醒他酒是好東西,但喝多了會傷身,他總是搖晃著那顆后知后覺模樣的腦袋說,很多事都在酒里。他的話,我懂,只是不愿懂。那回在北京,我見到他沒費多少周折就處理掉一件棘手的事,終于發(fā)現(xiàn)他不僅有很大的能量,還有很大的野心。誠然,活在這個時代里的男人需要有野心。不幸的是,他的生活遭遇了變故,做生意被人算計,從而陷入困境?,F(xiàn)在回想起來,他之所以有如此遭遇,是因為他心地太過良善,這真是個諷刺,心地良善反而變成他人的獵物。他在市晚報上開設影評專欄,每周一篇,我曾懷疑那樣耗費他太多精力,得不償失。他總是笑而不答。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寫劇本,其中有一部不僅上映,票房還很可觀,可惜他沒能拿到應得的報酬,對此他也只是搖頭嘆息。他時常跟我談起創(chuàng)業(yè)計劃,并努力實施,越挫越勇,在他身上,我看到因不懈追逐而散發(fā)的光芒,不得不承認,那種光芒映照并溫暖著我。

兩年前的冬天,阿禹離開了這個人世,從發(fā)病住院到離開不過十來天,走得太過突然,以至于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不真實。在此之前,阿禹住過兩次院,我用微信給他轉(zhuǎn)錢,他都沒有接收,還打趣說,他是個健康之人,不能收取不健康的錢。我對他不接受朋友的心意也就釋然了,沒想到這次他就這么撒手離去。他還年輕力壯,還在為理想奔波,正處于人生最豐富多彩的階段,卻這樣離開了。盡管這個世界殘缺不全,但我們必須熱愛它,無論何種方式離開都是不負責任。我在心里責怪他,多希望他能感受到。在殯儀館送他那天,看著他靜靜地躺在那里,像喝醉后安靜地睡著,頭上戴一頂小花帽。我想對他說你怎么躺著了?應該戴著這頂帽子走到街上,跟身旁經(jīng)過的路人打招呼,然后奔往我們曾經(jīng)渴望和向往的理想之地。在悲傷的哀樂中,我實在忍不住了,和阿禹弟弟相擁而泣,在對方后背上用力拍打,似乎這樣能把阿禹拍醒過來。

一年后一個冬天的下午,因工作原因,我到省里向一位文化官員匯報工作,并談論起跟文學有關的話題,他滿臉不屑地說:你們現(xiàn)在寫的文章給誰看?誰是你們的讀者?寫那些有什么用?文學作品只是你們自己覺得重要。我看著眼前這位西裝革履、正襟危坐的文化官員,深感驚愕,不由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當他臉上浮現(xiàn)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時,我才確信剛才的話不是幻覺,心底頓然涌起一股難以抑制的憤懣。每個人都會走向死亡的,那你為什么還要活著?我沒把這句在心底來回翻滾的話說出來,但是沒說出來不等于不存在,于是我連招呼也沒打就起身離開了。我猜不到那位文化官員在我后背上看到什么:愚蠢?囂張?還是憤怒?我都不在乎,也無需在乎,因為那是兩個世界的問題。我來到人來往去的街邊,省城的風往我臉上刮來,寒冷中夾帶一絲南方特有的輕柔。我再次回想剛才強壓心底的那句怒懟他人的話,是啊,每個人的生命都有終點的,那么剩下的只是如何面對生命過程的問題。如此說來,那句懟人的話,并不是說給文化官員聽,而是說給阿禹聽,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終于相信阿禹還活著,至少他的靈魂我的思念里長生不老。

寫下《戈壁灘誘惑》這篇小說,其實就是寫給我和阿禹,小說里那個并不成功的男人就是我們,我們和那個男人一樣迷惘和困惑,卻又時刻鼓勵自己心懷希望,這種飄渺的希望幾近自欺欺人,但許多時候卻能化成前進的動力,繼而看清那塊托住整個生活底部的基石?;蛟S,這是生活給予那些枯寂的靈魂以寬容和慈悲吧。

這像是笑話,更像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