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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步》創(chuàng)作談:左耳
來源:《收獲》 | 班宇  2021年07月21日09:04
關鍵詞:班宇

寫作之前,我總會完整聽掉一張唱片,風格類型不限,隨意抽取,全靠運氣。如果聽到的是七十年代的紐約新聲,那么這一天里,體內會不時涌起一陣卷折的破壞力,像一場場酸雨,腐蝕并分解著黑色自由大陸,形成塊狀的堆積,寫作如在密不透風的間隙里謀害自己;如果聽到的是戰(zhàn)時臺灣原住民音樂,鼻笛、弓琴或者腰鈴,便等于被施了咒語,提不起精神來,寫作也變成一場不太痛快的睡眠,到處是夢魘。半醒之際,檢閱唱片信息,發(fā)現其中的一曲叫作《巫女的祈禱》,另一曲叫《為孤獨而悲傷》,均錄制于1943年,將近一個世紀過去了,威力依然不減,可見孤獨和悲傷的半衰期是多么漫長。

情緒總比貧瘠的語詞要更為持久。

有一天,我聽到的是新生代樂手望月治孝與川島誠的《Free Wind Mood》,十分震撼,并非源于技藝與意識,而是心靈之詭秘,之艱苦,之柔韌,之卓絕。他們的吹奏在一種高度里發(fā)生,不斷復現,也像一場短促而劇烈的寫作運動,在空與空之間,棄絕了愿望和欲望,以波蕩的氣息去修正一個不存在的位置——榨取詞語的魂魄,按壓句群的腹部,抽去段落的血液,使其在迷霧里拔地而起,旋繞上行,搖搖欲墜,于傾圮的恐懼中等待著風暴和鞭打。我的雙耳試圖去捕捉想象的顫抖、悲鳴與啼叫,卻一無所獲,也因此,那天我一個字也沒有寫。我經常整天面對著屏幕,一個字也不寫。

《緩步》這篇小說作于2020年底,當時具體的心境與狀態(tài),如今已忘卻大半,小說改后,也沒怎么再去讀了。這期間,唯有被覆滅過的聲音偶爾躍起,像灰燼里的一點星火,粒子們在鼓膜上復活、閃爍、跳躍,追擊著缺席的記憶。我想它也許不屬于明確的地域,不受限于真實與象征,亦不被莊嚴的道德所統攝,較之不染纖塵的純粹與純凈,更傾向于一種可觸可感的混沌、凌亂與嘈雜:一個人站在海的脊背上,行于峭壁的邊緣,在竊來的夢境里沉沉睡去,他既不展示,也不解釋那些痕跡的形成與裂變,只是盡力將其拂平,翦除障礙,歸還一條潔整、漫長的夜路,并以此作為一種深切的召喚。

小說完成時,冬日降臨,并不如印象里那般闊大、鮮活,也算不上乏味,四季如同一季,平淡輪轉,也像小說里的這段時光。

此刻已經是夏天了。在這個季節(jié),我經常想起一首柏樺的老詩,為紀念梁宗岱而作,里面說:偶然遇見,可能想不起/外面有一點冷/左手也疲倦/暗地里一直往左邊/偏頗又深入/那唯一癡癡的掛念/夏天還很遠。疲倦的左手,偏頗的左邊,或失聰的左耳,姿勢如同一株株茂盛的植物,渙散而凝神,伸向那條逶迤的小徑,指引并浸沒于所有的遙遠。最后,感謝我的編輯吳越,她讓這篇小說有了一點自己的模樣,也總會使我去思考一些本來想繞開的問題,盡管我很少給出更加合理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