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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最后一次變形》創(chuàng)作談:南方戈壁與肉體恐怖
來源:《收獲》 | 路魆  2021年07月27日09:08
關鍵詞:路魆

去年十月,我和周瞳去沙漠旅行。先去沙漠,再去戈壁,最后去高原。我一個南方人,在冬天時節(jié)從不去北方,皮膚敏感,也不喜歡干燥的嚴寒,擔心身體會發(fā)生可怕的應激變化,皸裂、水腫、過敏、高反,產生解體的恐懼。一個住在青海的朋友,也勸我別在這個季節(jié)到那兒去,恐怕會遇上突發(fā)的風雪。我猶豫再三,不知出于什么心緒,可能是不允許自己不曾在冬天去過北方的不甘,最終決定動身去那邊看看。

魯莽的決定偶爾會帶來正面效果,我對此珍惜。比如進入戈壁,一個南方人體內長出了一片不可見的連綿戈壁,讓他時常在潮濕的梅雨時節(jié),想起那些曾是大海、如今已然是荒蕪闃靜的石頭大地的干燥風景——身體在外,心靈在內,兩者達到平衡。若當初放棄旅行計劃,這篇小說便不會以如今的模樣完成。

我如此鐘愛“變形”一詞,緣于卡夫卡,但往深處思索,則是幻想掙脫肉體桎梏,超越極限。軟體動物,類似章魚,能夠擠縮柔軟的身體,鉆進極狹窄的孔洞,若人類能做到這種地步,當然會被稱為有超能力或者特異功能。但實際上,人類變形會產生不可名狀的恐怖,即所謂的Body Horror,恐怖電影作品里時常運用的“肉體恐怖”手法:“源于人類對自身形體的破壞或肉體衰退、生理上的變異所產生的恐懼。”如《怪形》《變蠅人》和《裸體午餐》,以及伊藤潤二的恐怖漫畫《魚》等等。人類一邊幻想突破肉體極限,一邊擔心由此引發(fā)超越理性的恐怖,這種矛盾實在是美妙?;孟胱髌烦0讶朔旁跇O端境況中,置于在強迫癥似的矛盾思維控制中,激越地創(chuàng)作出挑戰(zhàn)常規(guī)的藝術,達到迷人的效果。

雖說萬幸地沒有出現(xiàn)嚴重的不適,但來到沙漠地區(qū)的第一天,我就開始了持續(xù)三天的皮膚過敏。蕁麻疹從腹部一直蔓延到額頭和雙頰,原因可能是氣候變化過大,特別是干冷,或者是當時一種開花植物的絨毛。在平滑的皮膚上聚集而起的蕁麻疹,狀如突起綿延的山丘,第一感覺是恐怖的,是不合理的組織變異。當我進入魔鬼城后,看到遼闊的戈壁上眾多突起的風蝕土墩,這兩者的形象便產生了奇妙的關聯(lián):皮膚上的蕁麻疹風團,近似戈壁上的雅丹地貌——這種類比妙不可言,好比在自己的身體上看見了自然的古老風貌。

人從自身去認識外部自然,方法除了常規(guī)觀察外,還有一種是,當身心產生意外的變異時,比如肉體病變,精神解離,促使或被迫建立一種全新的思維,探索自身與世界的交流機制。

我常著迷于伯格曼《猶在鏡中》的那個場景:遺傳母親精神病的凱倫,在病發(fā)時祈禱上帝降臨,卻把幻象中下降的直升機影子當成巨大的蜘蛛,爬向她,籠罩她,進而使她產生斷裂突變性的認識:上帝是一只蜘蛛,無能拯救她。

另外,我最近閱讀墨比斯的漫畫《法拉格納西亞??空尽贰_@個漫畫故事很有趣,描述一個地球人隨飛船停靠在法拉格納,在當地的大突變節(jié)期間,進入法拉格納的酒吧,點了一杯考克酒,“沙漠上的美味甜酒”,卻沒遵從喝前要敲擊一下的規(guī)定,喝下去后身體產生變異,歷經幾個變形階段,變?yōu)楦鞣N奇形怪狀的東西,雖然最終在當地人的幫助下治好了,但他的另一個同伴卻意外地把這種變形疾病帶上了飛船,即將導致一次末日狂歡般的未知的變形災難。漫畫主人公進入外星法拉格納,好比我從濕潤的南方進入茫茫戈壁,陌生,又好奇,新奇體驗中似乎又藏著什么危險,離開后也不能全身而退,因為體內已經長出了另一片不可見的戈壁,其精神產物,便是眼下的這篇小說了。

我在這篇小說最初寫下的第一句話是:“在最后一次變形,他變回了人類?!钡谶@趟旅行結束后,小說主人公在最后一次變形,并沒有變回人類,而是決定成為世間萬物。這種結局的轉變,跟旅行帶來的體驗有直接關系。

我寫了很多與變形有關的小說,肉體上的,精神上的,其根本核心動力來自我本身的觸覺。因此,我堅信人類的幻象仍具有廣闊的探索空間。關于變形,最后用墨比斯在漫畫《宇宙如此渺小》中的一句話來加以延伸:“人物角色沒有死亡,事先的計劃被改變,人物發(fā)生肉體或精神上的轉變,經常以飛向光明為象征?!眳^(qū)別只是在于,我那種飛向光明的象征,常常浸滿了悲劇性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