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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小說斷想
來源:文藝報 | 羅偉章  2021年08月06日09:16

1.描述一個時代的小說景觀,就像描述一片莊稼地,只看整體收成,但對作家而言,這沒有意義。作家自己就是整體。當作家只能在麥田或森林中去尋找自己的位置,并以此確立寫作的面貌,他其實已經(jīng)成為欠收的族類。

2.小說從來就沒有過寬闊的道路。閱讀那些偉大作品,發(fā)現(xiàn)一個共通性:置于刃口,才能成就寬闊。稍有寫作經(jīng)驗的人,都能從陀斯妥耶夫斯基那里掏出滿筐滿籮的缺點,可猛然之間,云破日出,光芒萬丈。這就像我們的生活。是正進行著的生活。是生活本身。生活本身就是對生活的渴望。

3.渴望同樣是個進行時態(tài),因此不等同于完成時態(tài)的“幸福”。我已經(jīng)越來越不相信生活的目標是為了幸福。幸福無可定義,即使存在,也是短暫的、脆弱的,它將被新的渴望輕輕擊碎。樹木趨向陽光,不是為了幸福,而是為了生長。離開生長原則去定義幸福,就只能飄浮于表面。可這是小說家的致命傷。對失敗和不幸的恐懼,讓我們放棄了內(nèi)心生活。

4.因為網(wǎng)絡(luò),我們有了起哄的便利途徑。遺憾的是,起哄永遠成就不了一個小說家。起哄的根本動因并不是搗亂,也不是取暖,而是希望被看見,甚至是成為中心的訴求。小說家不是中心。小說家在人群的近旁,有時還在遠處。

5.如果你是一個批評家,說小說需要革命,那是做正事。如果你是一個小說家,說小說需要革命,那是激情的消退和心靈的枯竭。小說家最深的危機來源于自身,包括來源于對幸福的指望,那是占有沖動而非創(chuàng)造沖動。每次文學改革或者說文學革命,即便有關(guān)于形式的,也是幌子。形式革命大多悄然完成,內(nèi)容革命卻往往依賴于運動。運動的結(jié)果,是我們又回到常識。

6.情感這個詞常被誤解,以為它總是熱的,意在溫暖你。情感從沒說過溫暖人是它唯一的志向。就算是熱的,也可以燙,可以傷。它是扎入深處的犁鏵,是游在水面的冰川,開墾和撞擊都直指人心,助人解除麻木,重新獲得生命的活力。所謂繁榮指的就是活力,社會繁榮是社會有活力,文學繁榮是文學有活力。離開情感去談?wù)搶徝?,是談?wù)撁劳?、耳環(huán)和胡子。

7.小說的思想埋在作家和人物的情感里。對小說而言,思想是情感的結(jié)晶。情感決定認知,也決定對道德的評斷和選擇。認知不單純是視野上的事,有時還與視野無關(guān)。托爾斯泰最深刻的思想,不是他發(fā)表的長篇大論,而是在小說的進行中,在人物的吃喝拉撒和白天黑夜里。

8.帕慕克在論述福樓拜和納博科夫的時候說,他們關(guān)心的是這個世界的顏色、對稱陰影和半裸露的笑話,閱讀他們的快樂,建立在欣賞作家對細節(jié)的關(guān)注程度和敘事實驗上。這證明了敘事本身的價值。但再高明的敘事也不能構(gòu)成獨立價值,《包法利夫人》再偉大也是紙上的,不是立體的。

9.小說家的語言感覺,除了天賦的部分,另一部分是跟著思維走的。思維到了,語言就到,思維不到,語言也只能缺席。好的語言自帶想象,不在于某個情節(jié)和細節(jié),而是字字句句。所以從某種角度說,“想象”是個多余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