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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我這樣摸黑寫出第一本長篇小說的作者而言,這些退稿意見可不就是寶藏? 楊怡芬:從小說被退稿講起
來源:北京晚報 | 楊怡芬  2021年08月20日15:26

《離觴》楊怡芬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舟山是一座島,懸在海上,挨寧波最近,去杭州上海也方便,因此雖然隔著海,但上海杭州有的好東西,這里也樣樣不缺,日月過起來卻更加安寧些、滋潤些。潘綺珍家祖上就是開布莊的,到了父親這一輩,除了父親作為長子得守著祖業(yè),兩個叔叔都搬去了外地,三進的宅子自己家住了第一進,第二進第三進就一直空著,以備兩個叔叔攜家?guī)Э陔S時歸來??墒?,外面的世界變了——故事就這樣講開去。

長篇小說《離觴》將故事發(fā)生的背景置于國民黨潰逃臺灣前夕的舟山群島,著重刻畫紛亂時代中的女性群像。這里看似處于戰(zhàn)火之外,島上的生活也不受戰(zhàn)爭的直接影響,實則暗潮洶涌,人們的命運都將面臨重大的轉(zhuǎn)變。小說書寫動蕩時局下人們的生存與愛戀,塑造了李麗云、潘綺珍、秦怡蓮、宋安華等清醒堅忍的女性群像,以此探討女性的獨立——精神和經(jīng)濟上的雙重獨立,即使在當今社會,依舊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

在我近二十年的寫作生活里,創(chuàng)作談,也寫了不少,真沒有為此發(fā)過愁。這回,《離觴》的創(chuàng)作談,卻把我難住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比如寫印象記,很熟悉的人反倒難寫。這個長篇小說,從在腦海里盤旋構(gòu)思算起,加上種種準備種種逃避,終于完成后,又反復修改,如此,竟十年磨嘰。這十年里,中短篇小說依舊寫著,也養(yǎng)大了兒子,還做著一份上下班打卡的工作,《離觴》的寫作,看似隱在幕后,不與外人道,日常底子里,說是掙扎也好,說是纏綿也罷,總還是它。

我和《離觴》處得太久了,十年,愛情都變成親情了,不是憑激情就能一下子把創(chuàng)作談給談了。

從頭說起吧。話說二十年前,我剛懵懂進入小說創(chuàng)作的時候,因緣際會,我整理了一批老干部的檔案。他們從舊時代來,經(jīng)歷種種政治風波,這些,都體現(xiàn)在檔案里。發(fā)黃的紙張,繁體字和簡體字并存的書寫,一個個紅手印,帶著有溫度的歷史感。翔實的自傳,針對某一個或幾個問題的組織調(diào)查材料,旁人的佐證材料,細節(jié)紛呈,每一本檔案,都是一部“小說”。那時,我還年輕,雖讀過一些書,但沒見過多少世面,我震驚了,于是,有許多歷史的細節(jié)就刻畫在記憶里了。比如1949年末到1950年春天之間,李麗云和同學們得“五人互?!保鍌€同學簽名保證他們中間沒有共產(chǎn)黨員,如果有,五個人連坐。我由此去搜尋史料,才知道不獨在學校,在軍隊和機關部門,也盛行如此互保連坐。

我走在街頭,看到那些足夠老的老人,就會想到那批檔案。我開始關注1949年前后的歷史,才慢慢知道,原來,我腳下這片土地,曾經(jīng)涌入過那么多的潰敗之軍,由此,這個小城竟有了一段畸形的繁榮。

“藝術(shù)家和讀者需要對他們國家的生活產(chǎn)生一種強烈濃郁的興趣,只有這樣才能培植出一種偉大的藝術(shù)?!边@話說得有道理。偉大的藝術(shù),是個高標,那時候,我心想,這會是一段我和讀者感興趣的歷史。關鍵是,我要去找一個故事和一個主題,也就是說,得有“意義”在其間生成,或者說,這小說多少得有個“核”。光有史料是不夠的,大仲馬說過,“歷史是墻上的一枚釘子,用來懸掛我的小說?!彪m然掛畫的釘子不可或缺,但它總歸只是一枚釘子。

小說慢慢在生長。故事,也好不容易有了輪廓,我要說一個美麗又智慧的女學生的故事。我的文學“青年”老父親曾告誡我,無論如何,你的女主人公一定得漂亮。好吧,讀者諸君,您梳理一下讀過的小說,就知道這真的算條小規(guī)則。

釘子有了,畫框有了,剩下的,是選什么畫布用什么顏料,怎么畫。

我這個從短篇、中篇一路寫過來的人,到了操練長篇的時候,想法很多。 想法很多,并不算太好的事情。單純處世,可以讓一個笨拙的人在社會上好歹立足,因為單純,他就規(guī)避了很多人生險境;寫小說也一樣,單純也可以規(guī)避一些寫作中的險境。原諒我重復使用“險境”,如果您也是個寫作者,您會明白我,因為有時候,我們就是立在一道懸崖之上,前頭已經(jīng)無路可走。

一年年過去,我放棄了很多宏闊的想法,選擇了女人的婚姻和愛情這樣的小口子,想著要寫一本通俗小說,自然,是沖著大俗大雅的目標去的。

講一個好故事,實在太難了。我特意買了一本叫《故事》的書,仔細讀了兩遍,我又買了些電影劇本的書,一邊看一邊瞎想,想在那里頭找出什么秘訣來。

其實,哪會有秘訣呢?對寫作來說,沒有實戰(zhàn),就沒有秘訣。您可以想得天馬行空,您可以說得天花亂墜,但最后,總還得一個字接著一個字敲打出來。

強烈的敘述欲望也很要緊,同時,還得有人愿意聽。小說,就是一句接一句,還妄圖一句頂一萬句。那些讓我仰慕的小說,是保持我敘述欲望的燃料?!都t樓夢》是我常讀的書,不拘翻到哪里,前后讀上幾頁。曹公看似日常卻可以被千般解讀的文字,我百讀不厭。我把《紅樓夢》當充電寶用。

保持敘述的新鮮感,對我很重要。我很害怕,如果我自己都疲倦了,我的讀者他憑什么不會?短暫的逃離,是我保持敘述新鮮感的一種需要。我很好奇那些成熟的長篇小說寫作者的工作狀態(tài),他們?nèi)諒鸵蝗赵谝粋€艱巨的任務里勞作,怎么才能擺脫自己的某種厭倦感——總歸會有的吧?這些年,我常常從長篇勞作里逃離,去寫個短篇,去寫個中篇,我發(fā)現(xiàn),這種逃離狀態(tài)下寫的中短篇,竟比往常有文體的自覺。在出走時期,我依舊陪著我長篇里的人物,我打量她,她也打量我,若即若離,不離不棄。有一天晚上做夢,一個女孩子在大力捶打一道門,我和她之間,只隔著一道磨砂玻璃門,我看不清她的面貌,只聽她喊道,你該放我出來了!我問,你是誰?。克f,我啊,潘綺珍啊。

我被嚇壞了。人物難道不應該只活在小說里的嗎?

我安慰自己,那么,大概,我和我的小說人物,在意識上,已經(jīng)產(chǎn)生某種連接了。也就是說,我“進入”了。這是個很玄的體驗,這也是虛構(gòu)的快樂所在。您看過電影《盜墓空間》嗎?這電影,我們不說別的,單說它在其中認可并表達的虛構(gòu)的樂趣,就值得以虛構(gòu)為生的人去看上一遍。

有這個“進入”感的時候,我已經(jīng)構(gòu)筑好一個“大觀園”般的所在了,我的人物,在那里行住坐臥,言笑晏晏,情意綿綿,悲喜交集。我有他們的構(gòu)圖了,我有他們的走位了。我就有余力來擦亮那枚掛畫的釘子了。我列了三張表,一張是世界大局,一張是國內(nèi)戰(zhàn)況,一張是舟山解放日期;我天天看地圖,看海岸線,看島鏈。這狀態(tài),是2018年左右。

我有了一段順暢的寫作時光,到最后,被修改掉最多的,也是那些文字。寫得順的時候,只不過是自己跟著文字走,很享受,我懷疑我的身體一定也相應產(chǎn)生了某種激素,身心共同參與,美滋滋把小說走完,在自我感覺良好的共振中,完成了一個本來以為完成不了的任務。代價是,在這樣的激情時刻,我看不到小說的結(jié)構(gòu)在斷裂,某些荷爾蒙分泌旺盛,看不到讀者的哈欠已經(jīng)形成。

這是我寫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我全無經(jīng)驗,只有體驗。

我很幸運,遇到了我的策劃編輯張引墨,遇到了《十月》雜志和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他們的認真,讓我這個作者清醒過來。為這個小說,編輯們開了好幾個會,討論它,指出毛病。引墨跟我通退稿電話的時候,我求她把他們討論的不足全部告訴我。對于我這樣從來不以天才自認的小說作者而言,對于我這樣摸黑寫出第一本長篇小說的作者而言,這些退稿意見可不就是寶藏?

我仔細琢磨這些意見,覺得很有道理,果然是經(jīng)手過無數(shù)部長篇小說的編輯們出的意見。我改,幾乎重寫。這重寫的心情,很是悲壯,于是,詩來見我,每個章節(jié),邊改邊嘆,拿詩詞做了章回的題目,拿《詩經(jīng)》的兩句做了搭扣,種種心事,曲折而成《世間音》這個題名。

改成后,自己想想,畢竟是被退的稿子,不可死乞白賴再去給人家。于是,我改投別的出版社,也同時給了一份給引墨,說,這是交作業(yè),您看看,我修改得怎么樣。

在漫長的幾乎要失去信心的等待里,引墨給我打電話,說他們要這個小說了,說我的修改能力可真好。

我有點蒙。幸福就這樣來了,從心底涌起的幸福,幾乎把我吞沒。這大概是平生出“第一個”長篇小說才會有的體驗,終于可以和這個小說分手了,那心情簡直就是“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觴”!這個題目的由來,其中也有個小故事,這里暫且按下不表。小說中,需要“潛文本”,創(chuàng)作談里,也需要?!峨x觴》之題,契合書中章回的詩題,觀之再三,長嘆,這改動,相宜的。曲水流觴,流動的是潔凈溪水,離宴之上,塵埃紛揚,離觴舉起,墮淚無語。

小說題目,常用反意,比如我寫一個孤寡老人的小說,我用了《兒孫滿堂》做題;《離觴》之意,也正是“不用訴離觴”。

細算一下,三萬場,可不就是人的一生嗎?可不就是這一生永不分離嗎?

楊怡芬,浙江舟山人,2002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在《人民文學》《十月》《花城》等期刊發(fā)表近百萬字,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披肩》《追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