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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龔萬瑩:我看見木棉、島嶼和火車
來源:西湖(微信公眾號) | 龔萬瑩  2021年08月24日22:53
關(guān)鍵詞:龔萬瑩

小時候,走路上幼兒園,街邊種著高大的木棉。摸不準(zhǔn)哪一天,紅透的花被風(fēng)搖下來,就啪嗒砸中腦袋,超痛的。小說鉆進腦中,大概也是這樣的感覺。

那天晚上,我只是想去便利店買根珍奶雪糕,耳機里聽著搖擺的閩南語歌曲《金包銀》:“別人的性命,是鑲金又包銀,我的性命不值錢……”可這夏夜猛然落雨,樹枝子亂晃,潮濕氣味,正面襲來。

我突然看到腦海中漂浮著一個雨中老厝,浸透樟腦丸的氣息。水滴閃光,在屋檐流動。這房子突然從濕地上長出,但同時,它早存在于多年之前。然后房子的一角塌了。怯怯往里看,內(nèi)面有許多我認識又不認識的人,在這座似是而非的島嶼。他們動起來。雨水很大,視野模糊,而我也不過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走了一分鐘。我聞到氣味的時候,就明白這篇《大厝雨暝》在落筆前已經(jīng)完成了。里面的人,本不是我的親人,但現(xiàn)在是了,他們開始牽動我的心。我開始害羞地愛著他們了。

想來,夜里我時不時會夢到同一座島嶼。一旦入夢,我就清醒,對這片島異常熟悉,記得自己來過幾次,去過哪幾個部分。腦海中的那座島嶼,并不完全等于現(xiàn)實中的故鄉(xiāng),但無論在夢境或白日夢里,它都對我發(fā)出帶著海水氣味的訊號。

《濃霧戲臺》也誕生于某個突然擊中我的瞬間。我在初秋的夜晚走過歌仔戲臺,看到演員們因為停電在外面卸妝。那一眼交匯,冒出一個氣泡,帶來了一個故事。于是我把它擺放在腦海中的島嶼上。

我好像提到了許多次我的島嶼?;氐浆F(xiàn)實,如今我擁有的是一個已經(jīng)沉沒的故鄉(xiāng)。鼓浪嶼的崩塌,從斷成兩半的鄰居開始。多年前那晚,臺風(fēng)終于過去,潮濕的空氣里竟然涌出黃煙,女孩的叫聲如同尖刀劃破夜空,也刻進我大腦內(nèi)壁——她的房子倒塌了,她的阿爸壓在深處。我們暴沖過去,大雨開始滂沱,橘色燈光傾瀉在膠黑雨衣上。厝邊鄰居們?yōu)醭脸恋鼐墼谝黄?,低語。那時候舊故鄉(xiāng)開始崩落的碎片,連同那聲暗夜尖叫,劈中了幼年的我。

兒時的我突然意識到,似乎永遠都在的故鄉(xiāng),也是會消失的。不論如何抗?fàn)?,鼓浪嶼終于變成了別的模樣。從有預(yù)感,到真正失去,大約是十五年。選擇了愛就要面對失去,這是在世為人的悲哀。

或許寫作者,就是一名痛苦而感恩的先知,一名負傷的治療者。凝視著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承受生命之恩,也承受生命的重擔(dān)。我沒看見明晰的理性框架浮出腦海,但在那片天光蒙昧的水域已有座裸露的島嶼。它是活的,憑己意生長著的,有龐大的根系深入海底。于是潮濕的植物氣息迎面而來,攜帶著海風(fēng)、碎磚屑、夜雨和緊貼皮膚的濕衣。故鄉(xiāng)的逐漸消亡勢不可擋,但我仿佛找到了方法留住它。甚至,比塵世中的那個更好。我切慕著一座有根基的島嶼,那更美的家鄉(xiāng),可以降臨在心上和筆尖。

有時候我的故事誘發(fā)自瞬間的氣味,正如特雷弗提到過“一瞥的藝術(shù)”。相比之下,《恩典的喜宴》這篇文章更多來自預(yù)先明確的設(shè)計。我之前從未有鄉(xiāng)村經(jīng)驗,直到這三年被現(xiàn)實震撼教育。鄉(xiāng)村帶著一股活潑而殘酷的勁頭,極大地拓寬了我腦海里的中國。我搬到河南淮陽兩三年了,卻不知如何摘下當(dāng)?shù)仫L(fēng)土里長出的故事,直到有機會寫了篇記錄當(dāng)?shù)厥录姆翘摌?gòu)作品,才學(xué)會模仿和構(gòu)造出氛圍、場景和語氣。當(dāng)然外在的殼不重要,情節(jié)也不是最主要的。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感到人心的變化是最困難的??嚯y的擊打,有時候可能來自讓人回轉(zhuǎn)的愛。

寫了廈門,寫了河南。我體會到空間對我施加的影響。生活過的廈門、淮陽、上海、倫敦、曼城、阿姆斯特丹,像是幾口屋前深井,塞滿了微風(fēng)、星辰、燈盞、溪流、光影和人聲。我正在試著把它們汲取出來,握在掌心。

土地上的人們,對我也很重要,但我感到不好意思。他人比我更有趣,我卻不想從人身上強奪故事。不做掠奪者,于是只能安靜地等待,偷偷張望,或許有些人可以允許我陪他們度過一段生命,給我留下一些記憶,就像兒時,我每天等候鴿群的影子從木桌上滑過。

伍爾夫說過,寫作者要注視那坐在火車角落里的布朗夫人。我猜想自己要是有幸能上火車,遇到這位永恒的布朗夫人,大概無法搶救她,改造她,或是開導(dǎo)她。我能做的只是把自己毛茸茸的大腦袋悄悄靠在布朗太太的肩頭?;疖囋谙蚯伴_,許多事我也掌控不來,小老太,讓我陪你坐一會兒吧。

練習(xí)寫作這段時間,從沒覺得能在文字的世界里任意妄為,倒覺得自己是個仆從,不敢辜負被托付于我的故事,只想把它們一個個擦亮,放置在對的地方。也總感覺故事里的人們,在溫柔敦促著我。

談了創(chuàng)作,其實內(nèi)心有點慌,覺得自己不配談創(chuàng)作。我還只是練習(xí)者,有時候故事壓過了我,有時候我努力構(gòu)筑故事。但與之前在商業(yè)世界里爭分奪秒的日子不同,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習(xí)慣忠心地為文字工作付出時間,即使一無所獲。我愿意耐心,愿意等待,不計回報。

當(dāng)將你的糧食撒在水面,因為日久必能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