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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張學昕:批評是一種心靈的到達
來源:中國作家網(微信公眾號) | 張學昕  2021年09月02日09:05

批評是一種心靈的到達

張學昕

我不得不承認,多年以來,在我對文學的持續(xù)不斷的閱讀中,那些堅硬或柔軟的文字,不僅沒有緩解我內心與現(xiàn)實的某種齟齬和沖突,鑄造起我內心的強大,反而愈發(fā)加劇了我對存在的焦慮、壓力和緊張。我想,這種焦慮和緊張既來自我對文字過于輕率的理解,來自我對存在不能從容把握且缺少的灑脫和睿智,也源于我精神內涵的種種匱乏,以及我對不朽事物或境界的渴望。這也是我更為眷戀文學的理由。而我所恐懼的也恰恰是這一點。因為我面對的不僅僅是一種單純的敘述文本,而是那些文字背后復雜的文化和艱澀、迷亂的現(xiàn)實生活。我甚至深深地懷疑:我的批評文字作為個體世界的情感呈現(xiàn)和自我生命的載體,對社會生活和更多的“他者”又意味著什么?我的所謂對文學的“獨語”的分量究竟有多大呢?因此,我常常在閱讀和批評中不斷地、惴惴不安地追問、反省自己有關文字的倫理。

我漸漸清楚的是,文學、文學批評都是心靈對整個外部世界和存在的一種精神性的秘密到達。它是一個心靈,從生活現(xiàn)場到寫作現(xiàn)場的沒有任何表演性質的一次勇敢的穿越,這時的寫作,當然不再是也不可能是自我的原生態(tài)的復現(xiàn),而是心靈對存在的“寬廣”和豐富,對世界的一種耐心的傾聽和對內在自我的尋找。這時的“批評”,與閱讀一道,源于文本更依賴于生活,是擺脫任何功利和庸俗枷鎖的一次次遠行,是一個心靈道場和充滿激情的狂歡儀式,是精神對事物的某種到達。這時的文學寫作,心靈完全沉浸在語詞的密林里,彌散出激烈和吶喊、寬柔或沉寂、疼痛與撫摸,暗示著寫作者內心的美妙風景和百感交集,超越文本之外,到達生命本身。

我說過,我從不敢對文學有太多的奢望。我覺得更不要讓文學、文學批評有太多的文學之外的負累。文學批評雖然不能即時性地解決我們現(xiàn)實的、個人的尷尬處境,但我堅信,文學會建立大于一切物質存在的寬闊和自由,她從黑暗而堅硬的存在中磨礪出耀眼的火光,顯示出她的神奇。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她既不是擺設也不是附庸,而是前面提到的,是一種到達,我想,對于文學,對于心靈,這已經足夠了。

從心靈出發(fā)所能呈現(xiàn)的文學現(xiàn)實,在經歷了歷史、現(xiàn)實世界的風風雨雨之后,必將會重新回到心靈的錨地。無論她有多少負載和承諾,有多少企盼或獲得,有多少期待或無奈,有多少虛幻或夢想,有多少空虛或深刻,我們都會在對文學的心靈闡釋中得到最大的快慰。文學是神圣的,她永遠是一條道路,一條不斷延伸、鋪展開來的道路,讓更多與文學有關的人們,穿越表象和某種意志的世界——到達。

這種到達,不會被任何外在于文學和心靈的意志指派,它是批評家具有閱讀者和詩人雙重身份的一次經驗快感,是文本的另一次寫作過程,是在精神、理性控制下又為理性力量所不能洞察的隱忍力量的樸素呈現(xiàn)。所以,從這個角度看,文學批評的高貴與尊嚴,并不在于它的權威性,而在于它的寬容、仁慈和激情。

我如何才能獲得并保持文學評論寫作的尊嚴和激情?

2007年1月1日大連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壇》2007年第2期

 

批評家印象記

當學昕選擇做一個文人

李 洱

四年前,經由林建法先生介紹,我與學昕得以成為好朋友。那時候,張學昕已經退出政壇。在從政和從文之間,他選擇重新做一個文人。別人是學而優(yōu)則仕,學昕是仕而優(yōu)則“退”,一直“退”到個人。

在一篇自序中,學昕曾經說到,在這個時代,文學是一種體現(xiàn)個體生命的個人修辭學。對學昕的這一看法,我深為認同。學昕的說法,也令我想起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瑪?shù)囊粋€觀點:寫作是一個人能夠成為一個人的最重要的途徑, 正因為這個原因,許多有才華的人才將寫作當成自己的終身職業(yè)。

當學昕放棄仕途,而把文學批評的寫作當作自己的職業(yè)的時候,他其實是想通過寫作來穿透社會和意識形態(tài)的限制、封閉和壓抑,成為一個真正的個人。

從這個意義上,“退”不是退,而是進,一種面對困難的進。

從學昕對批評對象的選擇,我們大致可以看出他的趣味,他的“幽韻”。

學昕最早的批評文字,大都與先鋒小說有關。20 世紀90 年代末,在先鋒小說退潮之后,他的目光仍然被先鋒小說細微和豐潤的肌理所吸引。學昕不是一個容易被文學潮流所裹挾的人。他更愿意手持書卷,隔岸觀火,然后描述和分析火焰的變幻莫測的形式感,還有它激蕩的煙塵。

學昕至今用力甚多的,是對蘇童小說的研究。毫無疑問,蘇童一直是一個獨具性靈的優(yōu)秀作家。蘇童的小說意象豐饒,氣韻生動,你從中幾乎看不到意識形態(tài)因素的干擾,它們幾乎是以自己的意志在向前滑行。學昕對蘇童小說的研究,其注意力也往往集中在小說的敘事美學方面,他探究蘇童個人的氣質與小說風格的關系,探究蘇童小說的唯美傾向,探究蘇童為何執(zhí)著于短篇小說寫作。他的許多闡發(fā),蘇童本人是如何看待的,我并不知道。但作為蘇童小說的愛好者之一,我以為學昕的很多闡發(fā)稱得上思入微茫。

但我更想說的是,學昕之所以選擇蘇童作為自己最重要的研究對象,是因為他本人的心性和蘇童小說之間,有著一種微妙的同構關系。

不僅僅是對蘇童,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學昕對當代小說的關注,也大多集中于小說對“非現(xiàn)實世界”的詩性描述方面。甚至對閻連科至為沉重的《日光流年》,學昕關注的也主要是小說的“寓言結構”。學昕對格非的《錦瑟》以及李馮早年的戲仿小說,也非常欣賞。因為,用他的話說,他在這些小說中發(fā)現(xiàn)了新的“審美形式結構”。他認為這是個人經驗、自由的虛構以及敘事策略的合謀,是一種“詩性生成”。

也正因為如此,我注意到學昕對敘事學研究大師華萊士·馬丁非常推崇, 而在華萊士看來:小說意味著詞與物之前的錯誤聯(lián)系,或者是對不存在之物的言及。華萊士的話當然很有道理:詞與物從來不存在著對等關系,“詞中之物” 與“物”更不存在對等關系,否則“詞”本身的價值和意義就將被取消。

任何一個人,只要他是從80 年代中期開始關注文學變革的,都能從學昕的此類文章中,找到貼己的經驗。80 年代中期的文學變革,正是首先從“對不存在之物的言及”開始的,并由此為以后的中國小說提供了較為成熟的形式基礎, 我后來曾在一篇文章中稱之為“物質基礎”。而對這種“物質基礎”的長期研究, 使學昕可以輕易進入各類文本的內部。而深厚的學理背景和文學史意識,又使得他可以在“史”的維度上,對小說的價值和意義作出進一步評估。

就我有限的閱讀而言,我以為《論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唯美主義傾向》《多重敘事話語下的歷史因緣》《唯美的敘述》可能都是當代文論中的重要篇章, 尤其是前者。我自己覺得,它可能是蘇童研究之外,學昕在文學批評方面的標志性成果。學昕梳理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以來的唯美主義傳統(tǒng),談到唯美主義在現(xiàn)代中國語境中的特殊的傳播方式,進而探討了當代小說中的唯美主義傾向,以及這種傾向在賈平凹、馬原、蘇童、張承志等人作品中的不同表現(xiàn)方式。

作為一種文學潮流的唯美主義小說,早已作古,但具有唯美主義傾向的作品,作為一種潛流卻一直存在于世。唯美主義小說大多帶有某種詩性特征,是學昕說的那種“‘非現(xiàn)實世界’的詩性描述”。唯美主義作品的最重要源頭, 就是王爾德的《莎樂美》。在王爾德那里,它體現(xiàn)為非理性主義和肉體崇拜。但王爾德在中國的傳播,以及隨后的中國式唯美主義作品的出現(xiàn),卻奇怪地具有了另外一種反傳統(tǒng)的意義,它奇怪地成為啟蒙文化和消費文化的混合物。遠的暫且不說,90 年代以后,中國式的唯美主義風格的作品,都在市場上獲得了巨大成功,就是一個明顯的例證。另外一個有趣的例證是,網絡文學除惡搞之外, 也大都是唯美主義式的。當唯美主義不再是一個美學高地,而成為一個消費平臺的時候,文學批評有必要對此做出適當?shù)谋嫖觥?/p>

所以我以為,學昕對中國式的唯美主義作品的研究,其實很有可能涉及了在中國非常復雜的語境中,中國小說所面臨的困境和誘惑,以及調整的必要。

在一篇文章中,學昕在談到自己的文學批評時,有個夫子自道:我從不奢望文學或是批評能即時性地解決現(xiàn)實或個人的尷尬處境,可我相信,文學會建立大于一切物質存在的寬闊和自由,她從黑暗的堅硬存在中磨礪出耀眼的火光, 顯示出她的神奇。所以,她既不是擺設也不是附庸,而是一種真正的心靈的到達。

我以為,學昕首先道出了文學和文學批評的有限性,同時學昕的理想主義情懷也在此暴露無遺,因為他認為文學將建立大于物質存在的自由。相比而言, 我可能沒有學昕這么自信。但我對學昕所提到的“到達”一說,非常認同。無論是文學還是批評,我們都處于途中,我們的文字既是對抵達之途的呈現(xiàn),也是對抵達之謎的探究。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更愿意把這把看成是一種宿命。只要你選擇做一個文人,做一個個人,你就永遠處于途中。

當我這么說的時候,我仿佛看到學昕端起了酒杯。學昕說:老弟,處于途中有什么不好?永遠處于途中,就是一種理想主義的生存方式。沒錯!我承認, 永遠處于途中,也確實是一種幸福。

我所認識的批評家,大多比小說家更能喝酒。個中道理,我想不清楚。有一位朋友說,這說明批評家比小說家更有詩人氣質和激情,更豪爽,更有熱腸。這話是否對路,我也想不清楚。

不過我知道這話用到學昕身上,是再合適不過了。我們每次喝酒,他都得照顧我,不然我會醉得不省人事。而學昕,卻能在喝酒之后照樣坐而論道,談論當前小說創(chuàng)作的得失,談論朋友們的近作有何新意。那個時候的學昕,真是可愛極了。

去年整整一年,因為家里有人生病,我在北京和河南兩地奔波,心情極為焦慮,幾乎只字未寫。有一次在書店,我?guī)缀趸璧乖诘?。那段時間,學昕經常打來電話安慰,讓我感動不已。學昕是個念舊的人,當文學圈越來越成為一個名利場的時候,我為有學昕這樣的朋友而感動、寬慰。

與學昕交往的作家,有很多是我的朋友。如果哪天學昕向你介紹一個新朋友,你最好也把那個人認成朋友,我保證你沒錯。在這個時代,作為一個文人, 既沒有多少利益可供分享,也沒有什么山林可供歸隱,剩下的也就只有友情可供追憶了,也只有友情可以使我們在保持個人性的同時,不至于感到凄清和無援。

北京昨日大雪,學昕遠在更北的東北,那里一定也是大雪紛飛?!把┮箛鸂t” 是古時文人友情的重要象征,我們無爐可圍,我只能寫下這篇短文,作為學昕文章的札記,也作為對文人之間友情的紀念。

(李洱,時供職于《莽原》雜志)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壇》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