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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挖掘人心深處的東西,才最有意思
來源:《中國文學批評》 |  滕肖瀾  2021年09月22日08:53
關(guān)鍵詞:滕肖瀾

2017年到2020年,我連著寫了兩部長篇,《城中之城》和《心居》。前者是金融題材,后者是家庭題材。在這之前,也寫過長篇,但主要還是以創(chuàng)作中、短篇小說為主。就題材看,《城中之城》與《心居》相去甚遠,一個犀利,一個家常?,F(xiàn)在想來,也覺得有趣。

《城中之城》動筆前,心里問自己“究竟該怎么寫”——其實也沒答案。每一次寫作,無論之前準備得多么充分,具體落實到文字,都有點像是一場賭博。筆觸間的分寸,稍有游移,便迥然不同。我去銀行蹲點數(shù)月,記下一肚皮的金融見聞,或人或事,囫圇吞棗,卻不敢著急消化。金融題材于我而言,是個完全陌生的領(lǐng)域。因為陌生,便愈發(fā)束手束腳患得患失。怕寫得不像,又怕太像而失卻意韻。在紙上把線索理了又理,人物也都有些輪廓了,卻還是遲遲不敢落筆。索性放了幾周,不去想它。再拿起來時,之前腦子里滿滿當當?shù)慕鹑谥R竟有些忘卻了,膽子反倒大了。動筆那瞬,也不去想這是多么特殊的題材,只照著原先的路數(shù)去寫。寫人、寫人心。寫人過的日子。

記得《城中之城》發(fā)表后,看到網(wǎng)上有評論“這是一個接地氣的上海金融故事”。想起以前我曾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里寫道:“……無論多么凌厲的題材,我都習慣從日常入手,描繪那些生活場景,給人物配上生活化的對話。像是話劇舞臺上的布景,桌椅幃幔,要悉數(shù)搭好擺好,才能開幕,否則就不能進入……”

寫作的習慣是很難改的。像人的筆跡,再掩飾也沒用。從2001年在《小說界》上發(fā)表第一個中篇《夢里的老鼠》,至今整整二十年。寫法、技巧、題材都在變,但底色依舊。這底色,就是寫作的習慣。無論寫什么,切入點都差不多。不管是弄堂里的阿婆,還是金融城里的大亨,都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努力讓人物立起來,不是一個單薄的影子,而是有血有肉,能聽到他(她)的呼吸聲,看到他(她)肌膚下的毛細血管。一顰一笑,俱是落到實處。說的是人話,做的是人事。是這城市兩千五百萬中的一員。既是分母,又是分子。沉得下去也浮得起來。當?shù)昧耸|蕓眾生,也能鶴立雞群。每個人,都是生活中可以想見的形象,不淡而化之,也不過分渲染。

因了《城中之城》題材的特殊性,怕寫成傳奇或是紀實,我便額外地在“寫人”上下功夫。我不希望讀者只看到那些金融業(yè)的離奇故事,而是能記住里面的人物。陶無忌和趙輝,一老一少,分別代表了金融業(yè)的新生血液和中堅力量。一個是鉚足了勁往上爬的鳳凰男,優(yōu)秀、勤奮,雙商在線;一個是端正儒雅的翩翩君子,重情重義,但結(jié)局卻令人唏噓?!冻侵兄恰啡宋锉姸?,線索紛繁。我給自己定的目標是,不讓任何一個人物概念化,不讓任何一條線索有頭無尾。我嘗試著,書寫當下金融業(yè)的復雜性。不是點到為止,而是能探入肌理,道出些切膚的感觸。傳達人性的復雜、行業(yè)的復雜,以及生活的復雜。那種既嚴謹又溫潤,既大氣又細膩的感覺,我希望能寫出來。

寫完《城中之城》不久,我便開始了《心居》的創(chuàng)作。這是一部以滬上大家庭生活為背景的作品,從“買房賣房”說起,衍生至城市各個層面,全面展示百姓生活,以及時代環(huán)境對個人際遇的影響。相比《城中之城》,《心居》要更接地氣一些。以“房子”這個熱門關(guān)鍵詞為切入點,探索人性和世情變化。懷著對將來的憧憬和展望,亦有對逝去時光的回顧和梳理。馮曉琴與顧清俞,這兩個出身、境況迥異的女人,既代表了“新上海人”和“老上海人”,從另一個角度,也是城市發(fā)展中極具典型性的兩種女性形象。我不想讓她們概念化,或是先入為主地作出某種天然的對立。另一方面,家常的題材,容易流于瑣碎,雞雞狗狗一地雞毛,如何兼具生活質(zhì)感與藝術(shù)美感,既要真,又要美。這是我在創(chuàng)作中不斷思考的?,F(xiàn)實題材,尤其是貼近百姓生活、時間空間上幾乎零距離的作品,寫起來好比一把雙刃劍。身邊的生活即是素材,隨手拈來,看似便利,但如何付諸筆端,騰挪出一番天地,叫人看了說一聲“對呀,這就是眼下活靈活現(xiàn)的日子”——卻也著實要費些工夫。

總結(jié)這兩部長篇,因為《城中之城》本身題材的特殊性,不那么接地氣,我便格外在“實”這個字上下功夫。我要里面的人物,都是扎實的,禁得起推敲的。用實打?qū)嵉娜宋飦硗苿庸适拢灰罩袠情w式的懸浮的金融故事;恰恰相反的是,《心居》,因為是寫普通百姓日常生活,實得不能再實的題材,我便在創(chuàng)作中不斷提醒自己,腳踩大地,也要脅生雙翼,要空靈,能飛起來。寫百姓生活,倘若真的一沉到底,那便真應了坊間流傳的那句“看這樣的小說,還不如去看通訊報道,還更有意思些”。

身為上海籍作者,我始終希望能呈現(xiàn)出一個真實又感性的上海。我深愛著這座城市,以及這片土地上那些自律、頑強、可愛的人們。寫上海,寫上海人。這是每個上海作者的責任,也是榮光。

上海的日子,正如我在《城中之城》開篇所寫的——“黃浦江上傳來汽笛聲。沉悶又宏壯。像極了這城市的底色。便是鶯歌燕舞、熱鬧璀璨,其實也是藏了三五分,往里收的,力氣不放在面上。這城市的人,又有幾個說話是張口便來,不管不顧的?俱是屏氣斂息,笑不露齒。有好,也有不好。事倍功半還是事半功倍,真正難講。倒是有些沉著的氣度??偙饶切堁牢枳Φ囊每?。不小家子氣。不論黃浦江這頭,還是那頭,差別只在表面,內(nèi)里的東西,著實是差不多的?!薄@座海納百川、不斷發(fā)展變化著的城市,流水的上海人,鐵打的上海精神上海作派。寫上海,挖掘人心深處的東西,才是最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