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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焦沖:認清生活的真相之后
來源:《長城》 | 焦沖  2021年10月12日09:35
關(guān)鍵詞:焦沖

我們常說,好的小說是多義的。但對作者而言,催生出作品的最初動機和靈感往往只是一閃念。當我想起《孤島》時,首先浮現(xiàn)于腦海的是一片片高低起伏的菠蘿田和搖曳婆娑的香蕉林,這一派稀松平常的南國田園風(fēng)光給了久居北方的我巨大地沖擊,加之剛剛聽完韓少功老師的講座,白啟書、小姚和喬目的形象便逐漸在我內(nèi)心清晰、立體起來。我想,每個故事中大概都有這樣奇怪、閃亮的瞬間,這就是小說最初要講的。當然,通讀全篇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關(guān)于財富、才華和美貌的寓言,我想探討的是一個古老的命題——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和解,以及當我們認清生活的真相之后,該如何繼續(xù)熱愛世界,追逐夢想。

玉田—別山—薊縣—段甲嶺—三河—三平—大廠—燕郊—通縣—北京,至今我依然記得2002年9月,背著簡單的行囊,只帶了五百多塊錢北上時乘坐的那趟綠皮慢車所??康拿恳徽尽.斶@些站名再次從唇齒間迸出時,我似乎又感受到了年少輕狂時的蠢蠢欲動,隨著目的地臨近,我既興奮、激動、自信,又瑟瑟發(fā)抖,就像料峭春寒中的嫩芽那般,不知迎接自己的是何種命運。如今回過頭來看,這只是一個過程而已,這種經(jīng)歷和大多數(shù)北上尋夢的人差不多。在北京的最初兩年,我先后做過服務(wù)生、各種銷售行業(yè)的業(yè)務(wù)員,住過集體宿舍、地下室、隔斷房,失過業(yè),挨過餓,被人騙過,罵過,欺負過,但從沒想過要離開這里,倒并非相信堅持能帶來什么,只是覺得一旦灰頭土臉地回家太丟臉了。直到第三年,我在一家廣告公司找到一份文案工作,才總算穩(wěn)定下來,雖然工資算不上多高,可到底能夠租個主臥,吃穿上也比之前稍微強了些,更有機會到各大城市出差,踏實做了幾年后,升任部門主管,還有了閑錢買車、出國游、住五星級酒店。

職場故事千篇一律,遭遇的人和事亦大同小異,只要你辭職離開原單位,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當時看來非常重要的讓你哭過笑過的東西其實如塵埃般微不足道(可我還是寫到了小說中)。北漂多年,換了七八個工作,職場上那些奇葩的人和事自然都遇見過,但說這些可沒什么意思,況且我早就忘了,那些討厭的面孔何必放不下呢?如果不是迫于生計,誰愿意整天裝孫子,可是,對于上班族而言,頂多背地里發(fā)發(fā)牢騷,天一亮見著誰不得笑得跟朵花似的?也許我們最迫切的理想就是不想笑的時候就不笑。很早之前,我就自認為看透了這種生活,它讓我感到無聊、疲憊和失望,即使通過奮斗和努力,假定很幸運地擠進了中產(chǎn)階級,那又怎樣呢?不管是誰,終究是生活的囚徒。我覺得這不是我想要的,這和我的理想無關(guān),于是我決定通過另外一種方式實現(xiàn)人生價值——也就是寫作,更準確地說是寫小說。

事實上,早就有了萌芽。師范學(xué)校的圖書館內(nèi)藏書雖然算不上太多,但對我當時的需求來講已足夠。除了古今中外的名著,還訂閱了很多文學(xué)期刊,只要沒課時我便泡在圖書館。人和書之間的相遇需要緣分,人和人亦如此。當時,《文選》課的曹姓老師恰好是一位文學(xué)青年,我剛好是課代表,自然比別人和他的交流要多一些。他從我的作文中發(fā)現(xiàn)了“才華”,評語中從不吝惜贊美,因此我的第一篇小說習(xí)作便拿給了他看。針對我的寫作風(fēng)格,他給我推薦了一本過期雜志上的小說,是李銳的《紅房子》。后來,他又推薦蘇童、遲子建、池莉、畢飛宇等50后60后代表作家,進一步拓寬了我的閱讀視野,培養(yǎng)了最初的審美意趣和文學(xué)鑒賞能力,埋下了文學(xué)的種子。就是在那時,我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夢想:未來要寫小說,要當作家。因此,當?shù)弥逃植⒉回撠煼峙洌ㄆ鋵嵗蠋煃徫徊⒉伙柡?,只不過縣里太窮,沒有多余的財力支付老師的薪資)時,我竟有一絲竊喜,這樣我就可以不用非得去當老師,而是可以自己去尋找喜歡的工作。

北漂的最初幾年,為了生計奔波,我?guī)缀跬浟藘?nèi)心的火種。直到有一天,我在《當代》上讀到廣西作家錦璐的中篇《雙人床》,感慨萬千,心有戚戚焉。我逐字逐句讀了幾遍并來來回回將小說里的故事和我自己的經(jīng)歷加以琢磨比較,終于鼓起勇氣,決定寫寫我混在北京這三年來的所見所感。寫得很快,六萬多字用了一個多月,完成后寄給了《當代》。我永遠記得接到編輯電話的那個下午,我小心翼翼忐忑不安,雖然我知道接到電話其實就代表著希望。編輯首先肯定了優(yōu)點,接著又指出不足,主要是敘事線索過于龐雜,人物之間并無太多關(guān)聯(lián),一個中篇體量無法承受這么多故事。雖然這篇小說沒能發(fā)表,但無疑鼓舞了士氣,在編輯的建議下我很快又寫了個中篇。這便是后來發(fā)表在《當代》2008年第三期的處女作。

回過頭來看,我的寫作和發(fā)表之路算不上順暢,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只保持著每年一部長篇的速度。這些長篇有著這樣或那樣的缺陷,得到的關(guān)注并不多,有時我懷疑過要不要寫下去。直到近幾年才似乎有所反饋,同時也對文壇有了較為深入的了解,總之,寫作本身也許是純粹的,可一旦介入現(xiàn)實,有了人際關(guān)系,有了所謂的圈子,有些東西隨之也就變味了,你當初以為的并非你以為的。就像書中的白啟書,當他和小姚置身孤島,當她不留情面、一針見血地指出他的虛偽和自以為是以后,他感到了深深的失落和懊惱,并且開始懷疑寫作的意義。我相信,每個寫作者,或者說每個有理想的人都曾有過類似的自我懷疑和否定,這個世界總會利用各種方式讓我們在某一天認識到生活并非我們理想中的樣子,關(guān)鍵在于認清真相之后,我們該如何面對?是隨波逐流,同流合污,還是像羅曼·羅蘭說的那樣,做一個依然“熱愛生活”的“英雄主義”者呢?抑或是從此逃避,不問世事,寄情山水,大隱隱于市?

我認為不管選擇哪一種都無可厚非,也都有著不可與人言的苦衷。但就我個人而言,我希望自己盡可能地保持純粹、澄澈,盡可能不要或者遲一些變得油膩、世故、圓滑,我希望內(nèi)心始終有一團火或者一塊冰,這會讓周圍的世界少一些僵硬、無奈和混濁。同時,我們也應(yīng)該認識到生活從來都不可能是理想中的樣子,而且存在著很多葆有良知、正直,努力維護著世界純凈的人們。因此,不管世間有多少苦難、陰謀、殘酷、荒誕,畢竟冥冥中還存在著某種推進人世發(fā)展的“規(guī)律之手”,因而人世中的“階段性文明”即便不可避免地含有不公正乃至污垢,個體生命仍應(yīng)保持對生命的珍視,這珍視里不僅包括理想這類宏大的東西,更包括對俗世生活中瑣碎、微小樂趣的主動享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