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就這樣置身其中
1
寫完《北流》,想著一腳踢出去忘個干凈,結(jié)果聽說還要寫創(chuàng)作談,一腳踢出去的東西又被別人兩腳踢回來。如何是好……
就捋一遍寫作過程吧。
《北流》雖體量大,初時卻沒有宏闊想法,并非要格外讓人吃一驚,只想著把那些紛繁雜蕪的名堂一一摁倒放平——讓那些紛繁復(fù)雜既保持原貌,又能舒服地進入一本書。
互不相干的素材,就我的體質(zhì)而言稱得上浩瀚,如何使之安頓下來,也同時安頓自己,就這樣折騰了多年。
之前的長篇,《北去來辭》之前,都是一口氣寫完看一遍就交出去,說是生活所迫也不全是,更多的,是不希望自己陷入虛妄的完美之中。
《北流》,一開始,寫與不寫是在兩可之間,先是寫了一點點,再寫一點點,再寫多一點點,我相信它是一棵樹,會自己從內(nèi)部慢慢生長出來,若它足夠有力氣,就會生長出更多根須。到2020年1月9日,有了很不相同的兩三稿,這一年,出乎自己意料狂飆寫詩,連寫158首,想是某一處生命能量被開啟了。
這才趁著一股蠻力,從頭打量《北流》。
2
5月中旬,晨起打坐,想到了小說結(jié)尾,眼前一片蔥蘢。隔一日,想到在《降落傘》(此時的篇名)加入火車手記,那些分布散亂的夢境,通通收攝于火車手記,如此,時空騰挪即可自由,詩亦可進入。既然寫到《金剛經(jīng)》,前述的描述都可以轉(zhuǎn)瞬即逝,沒頭沒尾。原稿不夠深情,這樣插入,在虛空中可以有深情。
“滇中”本是單獨一卷,此時就拆分開,變成兩次去云南,火車手記回憶先頭一次,這第一次,貫穿整部書。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到最后結(jié)尾再次到達云南,那時候澤鮮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
并且出來一個新命名——半敘事文本。覺得自己的敘事不好,故自我降低為,半敘事。不然會喪氣。給自己一種名堂振作起來。無非就是四不像??吹郊s翰·厄普代克《人人懷孕的年代》,喜歡那種“強勢插入”句式。就在“姨媽與世界革命”里,抄了一段俄羅斯菜譜。干燥亞洲史。
便更要穿插一些什么,與內(nèi)容有某種聯(lián)系的杜撰的半真半假的東西,以當(dāng)隔斷,與方言詞典的隔斷并列。杜撰了《感官簡史》,躍豆帶了這本書在火車上看……忽然想起《突厥語大詞典》,也可織入一部分,理由就是,躍豆要編一部詞典,把這本《突厥語大詞典》作為參考。
日有所思,當(dāng)夜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座大山,深紅磚紅金紅交錯,有黑灰色的皺褶,極其壯美,是新疆那邊的地貌。醒來想了一下,在天山北側(cè)展開游牧歷史的,是突厥裔的各民族。突厥人毋庸置疑是亞洲人種,屬于亞洲北方派的阿爾泰語系。書中人物羅世饒要去天山腳下,這就連接起來了——一下子,長篇貫穿兩部詞典。
《突厥語大詞典》是從哪里來的呢,當(dāng)然是陳地理在廢品收購站找到的散頁。
6月下旬,夢見抄了一段又一段《楞嚴(yán)經(jīng)》(是語音錄入),共有十幾段,夢中滿心歡喜,覺得我的長篇又可以多織。半醒半夢中還是很歡喜,以為是真的。真正醒來之后明白,那些都是不能用的(即使真的抄下來)。但仍然很歡喜。
…………
7月20,完成第三稿,44萬字,稱火車筆記版。題為《織字》。
又改一稿,融入一些看似不相關(guān)的名堂,猶如榕樹多出的氣根,我稱它氣根版,題為《織字九卷》。9月13日完成第四稿,52萬字。若非長篇里插進一眾“氣根”,可能早就崩潰了。不記得誰說的,一部十幾萬字的長篇,寫到五六萬字要崩潰一次,寫到十萬字又崩潰一次,一共要崩潰兩次。正文48萬字的《北流》,經(jīng)驗是,之前一直崩潰兼疑惑,但超過一半之后心態(tài)好很多……因為氣根的須互相通氣了。
3
隔壁的住戶開始裝修。電鉆可與炸彈聲相媲美?;蛘哒f電鉆電鋸聲就是和平時代的槍炮聲。同一樓層還有一家也開始裝修了。
但定力比以前增強,在電鉆中依然寫作,幾乎沒有阻礙。
一個毛病:寫長篇要不停取名字,通過篇名找到結(jié)構(gòu)和興奮點,之前叫《降落傘》就是降落傘的結(jié)構(gòu),每隔幾天就要找出一個新的命名,需以新的篇名策動某根神經(jīng)。
9月13號完成第四稿,又到了換題目的時候。便與友人探討——
我:《繁頌》,植物繁茂的樣子……
友:我越來越覺得,《北流》好
我:《北流》,那就不是地理意義上的北流。
友:大河?xùn)|流,但時代倒轉(zhuǎn),浩浩北流。
我:或者,《外省簡繁史》。
友:不如《簡繁志》。
我:《簡繁志》,符合這部長篇的混雜氣質(zhì)。
友:叫《北流注》?一切構(gòu)成了對“北流”的注解……這個名字既是《降落傘》(各種構(gòu)成和來源聚于一處),又是《織字》(一條一條的注,正是織字)。并且,注對經(jīng)的簡來說,正好是繁。《簡繁志》
我:那我可以用《水經(jīng)注》穿插一下……又覺得《水經(jīng)注》不如《山海經(jīng)》,《山海經(jīng)》更有趣。就是打不出來的字有點多。
友:《山海經(jīng)》的字,幾乎全部能打出來。
我:我把《山海經(jīng)》和《干燥亞洲史》并置,看看效果。
友:《山海經(jīng)》是一本幻想之書,根據(jù)月令圖虛構(gòu)的
我:我打算按書中人物從南到北到天山這個路線,插一個“南山經(jīng)”,一段“北山經(jīng)”,“西山經(jīng)”一兩段。
即時試了一段:“南山經(jīng)之首曰?山。其首曰招搖之山,臨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狀如韭而青華,其名曰祝馀,食之不饑。有木焉,其狀如榖而黑理,其華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有獸焉,其狀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麗麂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無瘕疾。
《北流注》,這個書名照亮了結(jié)構(gòu),注、疏、箋,瞬間涌出,“姨婆的異辭”稍后才有,是在南新倉碰見一個嘟囔的老太太……《十月》的首刊責(zé)編季亞婭女士說得不錯,注卷是李躍豆“從世界回到北流”,疏卷可以看成是“出北流記”。
在注疏版中,所有的氣根都該是疏,這樣體量就太大了,最后只有刪掉。有大量“野草的故事”,于內(nèi)文也是頗有聯(lián)系的,比如米豆部分、還有滇中部分,最可惜就是刪掉這些,前面開頭有《植物志》,結(jié)尾也有大量的野草,本來中間可以有大量呼應(yīng)……此外還有亞里士多德的《動物志》,很多偏僻的字也都一一找了出來,最后也都刪光了。
……
4
就這樣置身其中,“我認(rèn)出風(fēng)暴而激動如大?!保ɡ餇柨司洌?,一條闊朗的大路,終于走到了這里。
因為沒有野心,《北流》便沒有淪為自己野心的工具,何其慶幸?!皼]有妄心,老天也自然會開一些東西給我們看”,這話是誰說的,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