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活在一個年輕的時代
《男孩們》 楊好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其實在完成一個小說之后關于創(chuàng)作的講述或是記錄,來自寫作者的說法已經變得沒那么可靠了。黏在小說之前或之后的記述更像是一個產品說明書,說明能讓一個寫作者聽起來誠懇坦白,而這似乎是我們現(xiàn)在的讀者判斷一部作品的前提——從作者開始,而不是從小說開始。
在我寫完第一部《黑色小說》之后等待出版的那段時間里,《男孩們》的故事就已經開始沖進來了,最開始是一艘模型船和一個老人。我買了一塊一米長的白色黑板,就是英語補習班上常用的那種。我在上面寫下很多名字,然后再擦掉它們,就這樣,這個故事始終沒有進展。我用了很長的時間試圖處理這兩者間存在的“遠”和“近”的問題,這其中不斷生出層層謎團和煙霧讓我繼續(xù)下去,也不斷阻撓著我。時間、人物、雜念、不安與猶豫在不動筆的日子里就像無主的幽靈一樣隨時出現(xiàn)。更令我心慌的是,一個像我又不像我的聲音整日整夜沒有間斷地在問我:你究竟為什么寫作?
第一部作品對一個寫作者來說總帶有自我救贖的意義,那種澎湃巨大的自我拯救足可以讓作者暫時逍遙于一些基本的問題之外。在這之后,寫作者將面臨一個又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你是否要躲避它們?你是否要跳入其中?你是否要粉身碎骨或是與之同處——你該怎么做?接近這些漩渦意味著接近無數(shù)秘密,而試圖揭開秘密的路途一定伴隨著巨大的危險,比如巴別塔的轟塌、普羅米修斯周而復始的折磨,以及失去頭顱永墜不甘的刑天。最令人絕望的是,很多秘密最終沒有謎底。
這些危險的行程和勇敢的探險者幾乎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自以為是的懦夫。那段時間里,我處在完全沉默和失語的狀態(tài),幾乎讓自己消失和隱匿。如果答案的尋找一定是無果的,我們依然注定和現(xiàn)實相互依存,在消解中并行,在反抗中咀嚼一切。我們面對現(xiàn)實巨大的無助不僅僅來自我們要在其間生存,還來自未來和記憶造就的回響空間,使我們一不留神就會迷失其中。于是不可逃避地,還要回到“自我”上面。讓自己后退再后退的時候,“我”可以大到宇宙萬物,也可以小到只有“我”。
我不再重復我的故事,也許只有這時才能講述更多的“我”的故事。所以一切“遠”和“近”也好,老人和模型船的意味也好,那些對知識的焦慮和對生命的功利也好,當剝去層層迷霧的時候,我才能開始成為一個寫作者,只有赤裸生命。
大概過了有大半年的時間,我們一下子被冠狀病毒困在了家里,那塊白色黑板就擺在客廳的正中間,在被困的幾個月里一動不動地對著窗外空無一人的大街,那里有一個明朝建立的古觀象臺。我周圍的一切,連同整個世界似乎都開始進入緩慢而滯后的行進中——時間前行,時代往后。
在一瞬之間,對死亡和未知的恐懼,以及對過去和未來的談論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們的世界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一切似乎都比它們許諾應該成為的那樣要艱難更多——在最難的時候,我想,如果我還是個孩子就好了,但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孩子們聽到的許諾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于是我終于看到速為和李問互相遙望,他們隔著沒有邊際的玻璃彼此吶喊,然后沉默。后來是陳先生和陳衛(wèi)國,他們被看不見的隱線牽起,分不清楚哪些是大人,哪些是男孩。他們似乎都想成為大人,又似乎都想停留在孩童時代。再后來是羅老師和李老師,她們極度悲傷,不可避免地在原地等待。他們的故事在向前和往后之間躊躇,仿佛時間從來就沒有給過我們“天天向上”的承諾。
于是模型船和老人的故事最終成了整個《男孩們》故事的起源。雖然船和老人最終被置于后半段幾處不太起眼的地方,但他們提供了我寫下這個小說的動力和疑問。在這之前以及之后,世界拋給我們的信息遠多于我們對自己信息的處理。李問和速為在小說里停滯了自己的成長,但他們與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終將持續(xù)生長。我?guī)状巫鰤舻臅r候都好像在和他們說話,每次都是突然醒來,惴惴不安,我找不到道別的方式。我知道,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李問和速為這兩個男孩的命運已經與我的日常生活隱秘地糾纏在了一起,我知道他們的掙扎已經在我眼前揮之不去,但是他們背后隱藏的那只模型船和老人的身形,讓一切回家的可能成為溫暖的希望。這使我更加篤定,小說中是有魂魄的,對,故事是一部分,人物是另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是這之外小說自我的延展。
我可以和他們道別了。有一句話我沒有寫出來,我希望李問和速為能回過頭說一句“媽,我回來了”,我相信他們在心里一定默念了這句話。
最后他們沒有離去,李問和速為,以及羅老師都是不可靠的、迷人的敘述者。他們和我們一樣生長在一個年輕的時代,這給講述帶來了巨大的危險性和困難感——其中的社會信息和道德信息也許會被迅速從整個敘述中分離出來,冠以某種“現(xiàn)實”之名。
幾乎不可避免地,寫作無法通過熱力學第二定律被傳導,抵達的過程其實神秘而不為人知。如此,《男孩們》又是一個不只關于速為和李問的故事。說一個故事能把整個人或時代搞清楚,那是譫妄。但人的命運未曾因時代改變過,即使在虛擬世界里,生存、毀滅、邪惡、憐憫、欲望、抵抗、逃避、軟弱,該在的都還在。
我突然想起寫到李問在火車站臺上重新變回嬰兒的時候,已是凌晨四點五十分。那是北京酷暑的七月,一抬眼,窗外滿是紫紅色的朝霞,熾烈而博大,仿佛那種不真實的光芒就要穿透所有將人籠罩。然后太陽一下子沖出云層,天亮透了。
某種意義上,文學依舊寬容得一視同仁——對善或惡,對真或假,而今天,它更加寬容了。
感謝看到這個作品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