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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魯敏:惦記“有總”許多年 ——寫在長篇小說《金色河流》后面
來源:收獲(微信公眾號) | 魯敏  2021年11月17日09:28
關鍵詞:魯敏

有總這個人,我惦記他許多年了。

最早收集的與他有關的剪報而今已黃且脆,那時還沒公眾號還沒收藏鏈接,我是“古法”剪報,早年做報社通訊員寫豆腐塊新聞稿所留下的習慣,自己發(fā)表的也好,中意的內(nèi)容也好,剪下,分類貼好,以便翻檢查閱。有總最早就出現(xiàn)在1995年前后的那些剪報,當時關于創(chuàng)業(yè)者與暴發(fā)戶的故事,太多了,都市晚報上一發(fā)半個版。后來,他們各有起伏沉浮盛衰,調(diào)性豐富多樣,叫人驚,也叫人嘆。再過幾年,跑路的翻船的崩盤的開始出現(xiàn),可與此同時,做捐贈做公益做文化的慈善與情懷故事也同樣的多起來,也熱鬧也神秘——我一并的,以有總之名存下。

2014年七月間,大熱,連續(xù)一周的晚上,我在小區(qū)里機械散步,深一腳淺一腳,聽任汗水直流,對道邊靜立的草木和昏黃的燈光統(tǒng)統(tǒng)視而不見。當時我腦子里揣著兩個長篇的構(gòu)想,心里猶豫得不得了,反復斗爭取舍不決……最終,還是聽從了急性子般的迫切傾吐欲,寫了女人小六,寫她掙脫萬有引力的那場《奔月》。而把有總這老家伙,給暫時擱置在樹影搖動的夜色里了。

三年后《奔月》落定,重新投入奔波不止的火熱生活,有總開始在日月交替的寂靜里反復造訪我的夢境。他姓穆,名有衡,但堅持讓所有人稱他為“有總”,并認為那樣會越叫越有。夢里的他一天天變得蒼老,有時默然不語有時奇譚怪論,不論哪樣,總會勾連起我的強烈興趣,卻又因為過分期待而愈加克制。我謹慎地回避與他相認和對話,竭力推遲著那必然會與他同行的漫長旅程。我知道,那會是莊重又沉重的,是老來猖狂又哀痛交纏的,是傷感混亂但又無限風光的復雜場面。我一定要盡可能地做好一應準備。

在若干人物傳記、年代大事記、財經(jīng)訪談、學術論文、演出與展覽、劇本、錄像視頻、家書、合同文本等看起來十萬八千里毫不相干也毫無系統(tǒng)的胡亂準備之后,2019年11月,我和執(zhí)筆者謝老師一起,輕輕推開穆有衡家的大門,室內(nèi)的暖氣很快撲上我的眼鏡片,等了一會兒,我看到有總的臉,橫豎交錯的皺紋中閃動著晶瑩的老年之淚。他已半身不遂,我們彼此心會而不言。等待太久,他只有最后兩年了,我唯有用小說為報:小說寬廣無垠,是一無而萬“有”的……此處略去40萬言……最終定稿的《金色河流》陪伴他流進了時間深處。堅固的必然流散,流散中同時誕生新的凝結(jié)。

我想有總是滿意的,借著他一半熱一半涼的身體,藉著他清醒時的記憶,昏睡中的獨白,我們不僅回溯了他的一輩子,還有他的祖上基因,他的亡妻與兄弟,他的親兒子與干女兒,他風流云散的對手與女人們,甚至,我還用具有糾錯功能的橡皮方式,替他擦拭并重構(gòu)了更多可能的虛擬方向。這泥沙俱下、這渾濁又生機勃勃的金色河流啊,伴隨著有總一路奔騰,如何的白手起家,從無到有,如何的聚沙成塔,沙里披金,如何的結(jié)繩記事,又流沙而忘。

陪伴總是相互的,有總也陪伴了我。寫作初稿的那小半年間,整個地球都被咒語附體,陷入了一種孤獨魔法,國國家家門門戶戶閉門不出,以罩遮面。我和謝老師、有總和他的兄弟以及他們的兒女們,都被禁足在大門之后,臉對臉腳碰腳擠擠挨挨,像長豆莢里的一排豆子。這叫人驚愕的靜止和狹隘,卻讓時間和空間突顯神異,叛逆般地加長加寬、加肥加厚,波濤洶涌成大江大河,而我們所有人也隨之膨脹成巨體鯨魚,并以別樣妖嬈的姿勢,在波濤中起伏顛簸,穿行萬里。太棒了,我們手拉手一起,奔騰了40年,70年,100年,600年,我和我的執(zhí)筆人謝老師可真是寫得手腕發(fā)麻、肩周發(fā)炎啦,神經(jīng)質(zhì)的增刪不休,六稿七稿,甘味辛味,飲水而飽。

有人問,這位穆有衡、有總,這位先富起來的,又慳吝又大方的小老頭兒,有所張本嗎?原型是誰?咳,咳。這哪能透露呢,有總絕對不樂意。我也不樂意。講好了的,我們會把他的真實面目給遮掩起來,哪怕有點笨拙,哪怕別人已然認出。要知道,他是個疑心病很重且滿腦子詭計的老人。這跟他早年的經(jīng)歷有關,跟他的生意場習慣有關,從小本經(jīng)營撲騰到金山銀山,就喜歡真真假假的晃人眼目,有時故意浮夸爭功,有時沒必要的瞎低調(diào)。我有充分的直覺,認為他對我跟謝老師,也沒有完全講出他的故事。但他狡黠地分享了他的若干江湖朋友——拆遷破爛起家的某某,物流大魔王某某,破產(chǎn)跳樓者某某,下崗工人大救星某某,收養(yǎng)了十一個孤兒的單身女老板某某,追求長生不老術的某某,捐掉全部家產(chǎn)卻又被兒女討回一半的某某某。他講得那樣真誠,有鼻子有眼,還有心理活動與私密細節(jié),儼然是“捏一團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嗯,挺好。我跟謝老師,就照他說的,用以前那些變黃變脆的剪報打底,然后依上古之法,以水和泥,摶黃土,引繩藤,流沙鍍金出這樣一個有總出來。所以這原型,是在泥里水里,在沙里金里。

是的,跟金有關,商業(yè)法則和光同塵的壯美,黃白之物與財富觀的艱難變遷。跟沙有關,恒河沙數(shù),沙漏與指縫里的流泄。跟水有關,大善若水,而饋而贈。跟泥有關,泥濘混濁,倔強野蠻。哦對,還有六百年昆曲,那是另一種形式的寓寄之所與代際相傳。有總雖則對昆曲老大的不以為然,可他服氣時間,服氣老東西,服氣子子孫孫無窮匱也,就像他最愛說的“古窯原漿”……在昆笛繞梁不去的簡樸清揚中,從肉眼可見俗心所系的物質(zhì),到浮若塵埃卻叫人魂牽夢繞的非物質(zhì),從無意識的陰差陽錯,到有意識的云山霧罩,有總神秘而灑脫地揮揮手,以饋贈為終章,流水脈脈中,抵達了他的平靜與清澈。

與有總的道別也在金光閃閃的季節(jié),像是《金色河流》給沿岸的風景所遍灑上的收獲色澤,秋風搖曳中送來漿果發(fā)酵的酸甜滋味,故事里收筆的十月和此刻日歷所標注的十月,情深意長地首尾交疊,給我畫了一個彎彎曲曲的圈圈。二十多年前的起意,七八年的縈繞惦記,直至兩年時間的落字到紙,其間的挫敗與煩悶也是何其多也,但此刻回想起來,可真是心安。一年一年的時間,不就是用來等待和勞作的嗎。

至此,我要與有總道別了。有總坐著他的輪椅吱溜溜去往了河流的彼岸,我在這里,用他看不見的虛構(gòu)方式揮手:這是一個不會結(jié)束的目送與道別,只要大河還在流淌,只要時間還在嘀嗒,我們所有的人,就都在一起。

(本文為文匯報《文藝評論》創(chuàng)作談欄目獨家約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