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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阿微木依蘿:像梨花一樣白了起來
來源:《西湖》 | 阿微木依蘿  2022年01月09日23:53
關鍵詞:阿微木依蘿

有那么一些時候,心里很空蕩,就會從心底浮上來一些聲音。我記憶中的出生地,是在原始森林的旁邊,巴掌大的山地高坡上,有我父母建造的茅草房。村子里住著的都是我的親人。

原始森林將這片小地方包裹起來,每天早晨,我像個野生動物,推開門就跑到隨便哪一條山溝里,隨便騎在一棵樹上,晃晃蕩蕩就把一天時間打發(fā)完了。我沒有父母管束,在這個小村子里,我那些堂兄弟、堂姐妹都沒有父母管束,父母永遠在坡地上干活,永遠被烈日曝曬或大雨浸襲,他們忙得都快忘記有沒有生過孩子了。我們很自由,自由就像水冬瓜樹上長出來的木耳,伸手就能捏到。我們很開心,也很孤寂,但是沒有辦法跟大人說清楚內心的需要,也確實說不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村子里常年大風,但凡風吹一遍,松林的聲音就像海水一樣涌到耳朵里,我就會以為自己聽到了海的聲音。我那時候特別希望自己出生在海邊,如果出生在海邊,我可以選擇做一條鮮活的、無論如何也不會被人捕捉的魚??上дl也沒有能力選擇自己的出生,如果有能力選擇出生的話,除了海邊,我還希望自己出生在無際的荒漠里,就算那悲涼之地,有時候連一個人影都看不見也無所謂,可我注定是大山里的孩子,注定我的父母都是山民,在這片小得沒辦法形容的原始森林旁邊,我注定要做個小小的野人,將我的生命與那些蠻荒的草林連接起來,它們死去的時候我也死去,它們茂盛的時候我也茂盛。

現(xiàn)在想來,要感謝童年是在那片艱難的山村成長,那些無聊的山溝里的植物,陪我長大,使我至今閉上眼睛,就能聽到水冬瓜樹上“噌”地冒出一只耳朵;哪怕身處于城市空蕩的夜晚,松林的風聲也會咒語一樣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入我心底,叩響心門。

我的出生地海拔一千三百多,不算高,但是比較陡,村子上下左右都有懸崖,尤其在我們的土地邊上,隨便失個足,就會粉身碎骨。

寫作就是圍著自己成長的印跡在回溯,通過這樣一種方式,人能夠重新長大。在書寫的過程中,也會更加細致地注意到從前不曾關心到的事情。故土之所以稱為故土,就是因為在這片土地上,埋葬著我們的親人。這些話都是老話,都是別人說過的,我再說一遍就顯得老話更老,但事實如此。人間許多事,眾人的感受和看法都是差不多的。

我的奶奶就葬在原始森林旁邊的山梁上,她是病死的,她死之前從床上滾下來了,半夜里,沒人發(fā)現(xiàn)她掉落在床邊,她就在那樣深黑的夜晚,一個人躺在床前的地上辭世了。第二天大人們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早已是冰冷的尸體。這件事當時沒有給我什么觸動。我那時候是個非常粗糙的孩子。我對奶奶的感情是從她死后才開始的,開始懷念她,開始理解了她為何那么不喜歡我。我是個奇怪的人:自卑,驕傲,聰明,傻,有點兒目中無人卻又很善良……這些都是大人們對我的印象。我覺得他們幾乎沒有感覺錯。我可能就是這樣一個人。

人如果是單一的性格,是很無趣的。也不太可能有單一性格的人。人性是復雜的。

我也的確像個傻子,在那時候,我奶奶剛剛死掉的那幾天,我居然沒有流眼淚,差點兒被人指著鼻子罵我是個無情無義的壞東西。我也認定,我是不愛她的。她的身份只是我奶奶,至于感情,就那樣吧。

連我自己也不曾想過,奶奶的影子會一直出現(xiàn)在我的文字里。就算她本人不是直接出現(xiàn),也總是在我寫其他人的時候,有她的痕跡。有個晚上我特別想念她,總是想到雨水,想到雨水從山梁對面的松林中飄來,飄到她住過的那間茅草房的頂上漏下來,滴落在她身上、在她的眼睛里。那個晚上特別想哭,一種虧欠或者是追悔,一種能夠體諒親人的寬容的情感在那個晚上滋生,特別希望在奶奶死去的那天,她身邊有幾個她的孫兒,去看望她一下,給她一碗水喝,給她蓋上棉被,擦去臉上的雨水,抱她到干凈的床鋪上??墒菦]有,那時候她什么都沒有,除了死亡本身陪著她。于是便有了《有雨漏下來》這個短篇小說,我用了第一人稱在寫。這個時候,我是我奶奶本身,用我所熟悉的她的性格,加上想象,去還原她在世上的那些漂泊的經歷,去追溯我不曾涉及的日子。里邊也有我自己的一些理解和情緒,所以寫到深處,那已經不能算是完全在寫她,只能算作一個我想寫的老人家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我的小說里,這位老人的身影可能是我的親人,也可能是別人的親人。當然,不管具體的人物是在寫誰,我個人的內心在當時的情景中,是很用情的,我去感受那位老婦人的不容易,她的內心,她的孤獨,她的生活,她那進入死亡的心境,我都真摯地“活”了一遍,那就是“我”本身?!拔摇痹谏淖詈竽莻€時段,清醒又糊涂,面對死亡有不舍,有絕望和麻木,又無所畏懼?;蛟S還有別的意味,那我就不太舒展得清楚了。小說寫完之后,它總是呈現(xiàn)“折疊”狀態(tài),要想細致地梳理清楚,也不是容易的事。何況我的忘性很大,寫了很多小說,某些時候,說句不要臉的話,會忘記一些寫過的句式甚至人物,人物的名字就更別提,好幾次別人拿我小說中的人物名字來問我,我都會遲疑地、心下自問一遍:這個人的名字看上去很熟悉,但是在哪里見過呢?就因為明白自己的記憶問題,因此每個時候,我都小心謹慎,會反問回去:這個人你是在哪里見過嗎?毫無懸念,謝天謝地,他們總是會說:在你的文字里。

關于忘性大這件事,我一直掩耳盜鈴地給自己鼓勵:記憶太好的人,才會在某些時候某些事情上,忘性特別大。

《毛竹林》寫的是吉魯野薩和他妻子,搬住到毛竹林以后的生活。其實,我寫的這些人物的名字,包括地名,在別的中短篇小說中也出現(xiàn)了,甚至有些關聯(lián)。這也是我有意這么設定。我想特意出這樣一本書,中短篇里的人物各自獨立,像一個村子里的人,單獨地生活起來,卻又離得很近。有九篇小說里,我連貫了地名并且繼續(xù)讓一些書寫過的人的名字出現(xiàn)在下一個小說里,讓他們與另一個主要書寫的人物有那么幾句對話。有時候人物不出現(xiàn),地點會出現(xiàn)?!睹窳帧肥沁@些篇目里的第二個小說。在上一篇小說里,我使用的小說題目是《像一場亮腳雨》,雁地拉威是主角,在《毛竹林》里,吉魯野薩是主角。我需要這樣一本書,來完成我記憶里的圖景。

當然,毫無疑問,你不可能從一個寫作者的出生地上,考古一樣,把小說里的人物拿去跟實體的人物作比對,然后得出什么結論,你只能發(fā)現(xiàn),在那過去的村子里,確實有那么一些人的影子,和作者書寫的人物分不開。寫作就是捕風捉影,思維時而匯聚時而散開,虛虛實實,虛構到一定的程度,真實就像梨花一樣通透地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