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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儀鳳之門》:衣帶漸寬終不悔
來源:文匯報 | 葉兆言  2022年01月14日09:07
關(guān)鍵詞:《儀鳳之門》 葉兆言

《儀鳳之門》小說梗概

儀鳳門是南京城北部通往長江岸邊的要道,北上、出征、打勝仗凱旋,都會經(jīng)過這座城門。小說中,那一年,儀鳳門重修完工,楊逵拉著黃包車與儀菊、芷歆相遇,但他未曾想過,在不遠的將來,他竟然從人力車夫變成一位革命黨人,同這兩位女性陷入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中,并抓住下關(guān)地區(qū)的發(fā)展契機,成為商界名人。楊逵和他的兄弟水根、馮亦雄,以各自的方式卷入這動蕩時代,從懵懂無知的少年,到飽經(jīng)風霜的中年,涉足革命、商界、政壇,他們好似與時代抗衡著,卻又為時代付出代價。個體與歷史在南京城里上演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協(xié)奏。

 

四十多年前的某個時刻,我開始寫小說,開始寫短篇小說。時隔多年,記憶有些模糊,歷史不再清晰。當時并不知道該怎么寫,只是朦朦朧朧寫了,稀里糊涂地發(fā)表。從此,雖然經(jīng)歷過五年的任何文字也發(fā)表不了,卻始終堅持在寫,基本上沒停過筆,總是在寫,寫,一直熬到了今天。

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一場漫長的馬拉松,寫上一部長篇小說《刻骨銘心》是2017年,寫得很累,很苦,最艱難的時刻,我非常沮喪地對女兒說,這很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一部長篇。然后,終于寫完了,終于完成了,松了一口氣,又接著開始寫非虛構(gòu)的《南京傳》。

寫《南京傳》是一種別樣體驗,當然也是很累,很苦,然而與寫小說不一樣,它好像更從容,更另類,整整一年,又回到當年讀研究生的時代,完全恢復學生模樣,這一年,就是孜孜不倦地寫,查書,核對資料。接受記者采訪,我形容這一段日子,仿佛在寫學位論文。

寫作是永遠沒有辦法畢業(yè)的,寫《南京傳》時,有一陣狀態(tài)奇好,每天差不多干十個小時。一天寫下來,天昏地暗,天旋地轉(zhuǎn),把這種感覺說給家人聽,說給朋友聽,家人和朋友都有點擔心,說你不要命了,說你都是老同志了,不可以這么玩。作為寫作者,能有這樣的狀態(tài),其實很得意,畢竟我已六十出頭,本錢怎么再能和年輕時相比。也正是在這段日子,女兒和女婿決定要去土耳其旅游,他們在網(wǎng)上做功課,選好了旅行路線,租了車,完全可以帶著老兩口一起去玩。我太太為此很心動,確實是一次出游的好機會,全家租上一輛車,一起漫游土耳其,想想都美好,都愜意。

但是我放棄了去土耳其的念頭,或者換句話說,根本就沒產(chǎn)生這樣的念頭。當時的寫作狀態(tài)十分神勇,無法設想如果去了土耳其,休息半個月,會有什么樣的后果。寫作一旦開始,真要是突然停下來,臨時剎車,很可能造成非??植赖木置?。寫作期間,大腦通常都是混亂,有很多頭緒,神經(jīng)不太正常,這時候外出,這時候經(jīng)歷一些其他事,等于是用一把修理樹枝的大剪刀,伸進腦袋里剪上一刀,所有的頭緒都斷了,弄不好就再也接不上。

我知道有些事,放棄便永遠放棄了。女兒女婿去土耳其,目的是為了備孕。一旦我們家有了第三代,這種扶老攜幼出國旅游的可能性,短期內(nèi)基本上就是清零。那時候還沒出現(xiàn)新冠疫情,畢竟孩子們要上班,女婿是搞金融的,攢個休假并不容易。我女兒當時就說過:“老爸根本不可能跟我們走,當然是一次好機會,我們也確實想帶你們老兩口去,不過我太知道老爸這個人,知道他不會去,知道他不可能去?!?/p>

《南京傳》整整寫了一年,寫完這本書,斷斷續(xù)續(xù)又寫了其他的文字。我總是在寫,天天都想寫,貪得無厭。為此經(jīng)常覺得無趣,別人覺得你無趣,自己也覺得自己無趣。天天都是寫,天天都在重復。有時候向女兒夸耀自己又寫了多少,女兒甚至都懶得理睬,覺得我是在炫耀,是在給她施加壓力,在嫌她做學問還不夠用功,還不夠刻苦。女兒在大學里當老師,如今的青年教師,壓力非常沉重,要在核心期刊發(fā)表論文,要爭取這個那個重點項目,評職稱成了重中之重,評不上就要走人。

寫完《南京傳》,有一段日子,突然發(fā)現(xiàn)寫作變得比較容易。我是從短篇小說開始入行,事實上,寫作四十多年,短篇產(chǎn)量一直不高?;旧弦簿褪敲渴昃幰槐径唐≌f集。差不多在十年前,也就是寫作生涯三十年之際,出版了一套三卷本的“短篇小說編年”,基本上把自己寫的短篇都收入其中。然后又過了十年,數(shù)量已可以編第四卷。就在這時候,我突然對短篇產(chǎn)生了不可遏制的激情,結(jié)果在短短的時間里,連續(xù)寫短篇,只用了一年,竟然又可以編出新的一卷。也就是說,加上以前出版過的三卷,新舊組合,可以重新出一套五卷本的“短篇小說編年”。

跟出版社簽訂五卷本合同的時候,新寫的短篇還沒交給雜志發(fā)表。這種感覺很奇妙,心中暗暗得意,因為手頭已經(jīng)有了不少存糧,就跟儲蓄卡里存著錢一樣,接下來,又可以很從容地開始寫長篇。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把新寫的短篇《德莉莎的瘋狂》寄給了《收獲》的程永新,告訴他如果能用,也不著急,留著慢慢發(fā)表。這以后,控制發(fā)表節(jié)奏,過了一段日子,寄出去一篇早已寫好的小說,再過些日子,又寄出去一篇。于是在2021年,我的短篇小說,開始在不同的文學刊物上,時不時地冒出來。有人跟我開玩笑,說你老人家真厲害,怎么像井噴一樣,突然寫了這么多的短篇小說。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又所謂家中有糧,心中不慌。這么慢騰騰的,不急不忙,一篇又一篇往外投稿,目的只是為了掩護一部新的長篇。這個長篇就是《儀鳳之門》,一方面,我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又在寫長篇,另一方面,說干就干,說開始就開始了?!秲x鳳之門》可以說是計劃已久的一本書,可是計劃再久,沒寫出來之前,它什么都不是。寫作者的狀態(tài)說不太清楚,忽好忽壞,好時得意忘形,壞時連去死的念頭都有。寫長篇是非常暗黑的一件事,一旦開始,開弓沒有回頭箭,破了釜沉了舟,等于被判處無期徒刑,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能夠?qū)懲辏O碌?,只能孤零零地勇往直前?/p>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這次寫長篇,內(nèi)心帶著的恐慌,要比以往更加嚴重。囤積了一批糧草,只是為了打持久戰(zhàn),因為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完成這部《儀鳳之門》。我不過是做了一個局,玩了一次小聰明,在文學刊物上,隔三岔五地發(fā)表短篇小說,幻想給人產(chǎn)生錯覺,不讓別人知道我在寫長篇。毫無疑問,一個寫作者內(nèi)心深處的不自信,絕對說不清道不白。我已經(jīng)開始在寫《儀鳳之門》了,隱隱地知道自己要寫什么,要怎么寫,不能怎么寫??墒菍嶋H的寫作過程中,又會出現(xiàn)太多的神神鬼鬼,有太多的天意。寫作這玩意,不順利不好,太順利了也肯定不好。

我總是莫名其妙地在跟自己較勁,寫長篇的痛苦實屬自然,寫不下去的時候,也是經(jīng)常。對于家庭中的其他成員來說,一個在寫長篇的人,精神狀態(tài)基本上就是不正常,因為在寫長篇,因為在工作,他可以喜怒無常,可以任性,可以蠻不講理。我不太愿意再對女兒說,這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再這么說,多少有些凡爾賽,太矯情,但是在真寫不下去的時候,在大腦缺氧的時候,在眼花繚亂的時候,內(nèi)心深處不止一次閃過這樣的念頭。我知道一個人不可能永遠能寫下去,筋疲力盡是自然的事情,寫作者最后注定要以失敗而告終。寫不了和寫不下去是必然的,我所以要奮不顧身,不知疲倦地去寫,完全是因為害怕那一天的到來。

不管這部《儀鳳之門》是不是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它的殺青它的成書,畢竟可喜可賀。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也許我已經(jīng)夸大了寫作的痛苦,強調(diào)了一點,忽視了其他。事實上,寫作的快樂,同樣也是無法描述。馬齒徒增,童心猶在,關(guān)于寫作,我屬于人老心不老。在過去的歲月,我更多的是沉浸在寫作的得意之中。自滿是一種很不好的情緒,事實上,寫《儀鳳之門》期間,人們在談論這一年雜志上我陸續(xù)發(fā)表的短篇小說,自己難免有點小人得志,恨不能跟別人大聲宣布,說我正在悄悄建造一棟長篇小說的大樓。隨著《儀鳳之門》接近完成,這種驕傲情緒幾乎按捺不住。

沒法跟別人細說《儀鳳之門》寫了什么,我最不擅長的就是干這個。很厚的一本書,當然會有很多意思,有很多故事,有很多掏心窩的話,也有一些不要緊的贅言和描寫。三言兩語不可能說清楚,說了也可能是蒙人,總結(jié)和評判這類的事,應該交給讀者去做。非要做廣告的話,只能說這本書寫到了女人如何給男人力量,寫到了愛和不愛如何轉(zhuǎn)換,革命如何發(fā)生,財富如何創(chuàng)造,理想如何破滅,歷史怎么被改寫。當然,究竟怎么回事,最后也還是要看了小說,才能跟大家解釋清楚。

過去的幾年里,搬到長江邊居住。就在我的窗下,浩瀚長江突然拐了個彎,它不再是從西邊過來,而是浩浩蕩蕩南下。江流有聲,長江對于我來說,一望無際,看不到盡頭。感謝滔滔不絕的長江,它讓人產(chǎn)生無盡的遐想,給了我相當多的能量。《儀鳳之門》是一部發(fā)生在長江岸邊的故事,風云變幻,從晚清寫到民國,寫到國民革命軍進入南京,國民政府正式成立,以及之后南京城內(nèi)外多種軍政勢力更迭……

在寫作的一年期間,我?guī)缀醵际翘觳涣辆烷_始工作,窗外漸漸明亮,長江在晨霧中顯現(xiàn),有時月圓,有時月缺,時空就這樣被穿越了。逝者如斯,盈虛者如彼,我不會說它是一本靠真實取勝的小說,在虛構(gòu)的文學中,當然要真實,要有非常扎實的真實,然而一部好的小說,真實又往往可以忽略不計。真實可以隨手而來,真實不是目的,好的小說永遠都是要寫出不一樣的東西,要無中生有,要不計后果地去追求和創(chuàng)造。

2022年1月8日 三汊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