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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這就是生活
來源:文藝報 | 何向陽  2022年01月19日10:12

可以確定地講,這是我迄今為止最重要的一部作品,而不是之一。

如果有后人研究,我也將如此提示。身為詩人,同樣作為一位評論家,我可以負責任地對自己的作品下此斷語。

這也是我寫作間歇最短的一部詩集。是我寫作距出版時間最短的一部詩集?!?,我的第一部詩集寫作到問世用了整30年。而這部詩集的全部寫作不足三個月。但這三個月之于我,心理上并不比30年短,時間在此呈現(xiàn)的質(zhì)地又哪里是長度和數(shù)量能比!是的,不同之處在于,這部詩集真實錄記了我生命中最艱難最晦暗也最殘酷的歲月。

2016年5月6日,我和哥哥赴青島將母親的骸骨安葬大海,完成了母親一直以來海葬的遺愿。24日我確診乳腺結(jié)節(jié)并做局切,30日出院。當天父親體檢結(jié)果不好,6月24日父親確診胰腺占位早期,當天我手持電話,一邊囑托友人應(yīng)對困難,一邊抵抗自身病痛,心緒已然跌入人生的谷底。父親月底來京,多方論證后于7月12日手術(shù)并于25日順利出院。兩個月來的心身磨折,或是成就這部詩集的關(guān)鍵。

而這一切的發(fā)生與完成,在我5月8日電話中答應(yīng)朋友約稿時絕未想到。

是。我從未在一部作品中這樣直接、開放、斷然,從未這樣從身體到心靈到靈魂全然打開,釋放本心。這部以斷句面目呈現(xiàn)的詩集之于我個人的價值超出一切文字,這可能也是生命的隱喻。畢竟,藏在評論之后的文字多思、猶豫、沉郁而懷疑,當生命中的一些事物猝不及防,推至面前時,你所能使出的應(yīng)對可能只會是詩。

“剎那”,本是我第二部詩集的書名,那部詩集計劃輯入上世紀90年代至2016與詩神的相遇,也已整理大半,但不意與死神擦肩,這一書名借用于這第一部詩集或許更為合適,當然也是我第三部詩集,第二部《錦瑟》詩集已出?;蛟S起初,這個“剎那”就已有某種轉(zhuǎn)折或須直面的巨大隱喻。只是我未曾意識。我想說,在此最艱澀最陰霾時刻,是詩救了我,那些詩句,如一只只援手,拉我從地獄的門口走了出去。

一行行幾乎不曾細想而是紛至沓來的句子,如長長隧道的一束束亮光,讓我看到的不只是隧道中長的暗的現(xiàn)實,更是暗黑隧道外不時閃現(xiàn)的光芒與明媚的召喚。

我想,這就是病痛中的一種引體向上的力量。我從未如此強有力地感受到詩意的強勁之美,以前我只是迷戀于它低吟的柔弱的美,它纖弱的樣子曾是多么吸引我呵,而今我見識了它抵抗的美,如此不一樣的精神,在詩中完整地呈現(xiàn),以致我有時在寫作過程中對病痛能保有一種復(fù)雜的感激的心緒。

也許這正是一種“作為隱喻的疾病”。而這正是與我同病的蘇珊·桑塔格在上個世紀寫下的對抗之書的書名。在那部書中,她講:“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盡管我們都只樂于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至少會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被迫承認我們也是另一王國的公民?!奔膊?,以剎那的方式呈現(xiàn),而與之對面的人,則須通過探索去找到本心之藥。

這部詩集見證尋找,見證重生,是我重新得到另一個王國護照的一種方式。

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在評論沃爾科特詩歌時曾講,他的詩“已超越了自我質(zhì)疑、自我探索、自我診治的階段而變成了一種公共的資源。他不是鼓動家,他所能鼓動起來的是寬宏大量和勇氣。我相信他會贊同霍普金斯的觀點:感情,尤其是愛,是詩歌的偉大的動力和源泉?!蔽倚蕾p這個評語,它確切地說明了詩必然要超越一己的“自我置疑、自我探索、自我診治的階段”,而變成一種“公共資源”。這部詩集的印制正想還原這一動機,而成為“公共資源”的目的不是為了某種鼓動,而是保有一種先于文字的樸素信念,感情的,“尤其是愛”的信念,我認同它必將超越病與恨,是“詩歌的偉大的動力和源泉”。

最后,感謝朋友們,原諒我不能一一寫下你們的姓名。那一張張面孔上的關(guān)切、焦慮、不安與期待也是這些詩句產(chǎn)生并牽引我回到你們中去的強有力的動因。

記得數(shù)年前與先生在法國,常聽當?shù)厝酥v到一句諺語,“c'est la vie”。中文譯為“這就是生活”。無論好壞,生活就是生活,承認它也好,改變它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中的快樂,快樂才是生活的目的,同時也是詩的目的。

C'est la vie!法國人認同它也許是在諸多煩惱之上還承認生活有其喜感的一面。生活的本質(zhì)就是多種多樣的,一樣不能少,但是最重要的在于從中找到生活中最本真的我。無時無刻,這個找到,便是快樂。

這就是生活。

而生活給予我們的愛的體驗,無論其充盈、豐裕還是缺失與教訓,都是詩的,是詩的重要源泉。

寫到這里,我的面前現(xiàn)出一道彩虹,現(xiàn)實中我不斷地與之相遇,仿佛神啟。2016年5月23日傍晚,術(shù)前一天,它出現(xiàn)在北京上空,我在協(xié)和病房中仰望著它,心生感慨。正如現(xiàn)在我要交出這部詩集一樣,心中的虹又哪里會沉入黑暗。

“立虹為記”,這個我曾經(jīng)用過的一部評論集的書名,又于心中浮現(xiàn),如果詩集真的要有一個題辭,作為這部詩集的扉頁之詩,那么它,同樣,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