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石一楓:我在東四遛胡同
來源:十月(微信公眾號) | 石一楓  2022年02月22日09:23
關(guān)鍵詞:石一楓

我們單位有一楊老師,家住東四某條,挨著朝內(nèi)166的老破樓。當(dāng)初定居于此,正值北京開展造樓運動,別的老師都搬到北五環(huán)去了,楊老師堅定地扎根在二環(huán)以里。后來胡同里的小院兒成了稀缺資源,眾人皆贊楊老師有眼光,而楊老師表示,都是因為愛好。還凡爾賽:

“哪天去我那兒訪貧問苦,我給你們包餃子。”

聽楊老師這么說,我總想起老舍給胡風(fēng)寫的信“……菊花黃了,螃蟹正肥,喝兩杯怪好”。然后鼓勵胡風(fēng)多寫積極的東西,不要老寫萬言書了,“我們等著看讀”。因為到楊老師家吃過餃子,加之出版社作息輕松,我也一度養(yǎng)成了午飯后遛胡同的愛好,消食兒。遛完胡同愛到著名的“小街栗子”買栗子,看著栗子從十塊錢一斤漲到二十塊錢一斤,看著買栗子的姑娘變成少婦。

遛多了知道,楊老師刻意低調(diào),但仍屬于胡同異端,擱舊社會也是《駱駝祥子》里的曹先生他們家。胡同的主流當(dāng)然還是祥子和小福子。物換星移,今天的胡同居民倒不必自我出賣才能混口飯吃了,普遍陷入了飽食終日、想自我出賣也尋不著買主的境地。我在東四遛胡同,主要聆聽街坊們玩兒牌、罵街、參政議政,有時也想,作為一北京寫小說的,我還沒寫過什么純正的胡同居民呢——在今日之北京,他們也算珍稀物種了。

也感謝吃餃子及遛胡同的經(jīng)歷,讓我有了寫作這樣一篇小說的感性儲備。對于講事兒而言,理念主旨不難解決,能否知道人物什么樣貌、怎么說話、如何自處,才是有沒有興趣講得下去的關(guān)鍵;對于講事兒而言,常為一兩個觀念或想法而激動,興沖沖落到筆頭,卻發(fā)現(xiàn)人物并未成形,無根之水解不了渴,因此還是只能采用笨辦法,慢慢地等他們自己學(xué)會表演。好歹湊齊了一個花臂少年,一個搬缸老頭,以及林林總總一干男女,看起來像是一臺戲了。又當(dāng)然,光寫一胡同也沒什么令人興奮的,老先生們早把這路子鉆透了。對于講事兒而言,有意思的地方,往往在于極其遙遠的事情發(fā)生關(guān)系,風(fēng)馬牛相及,比如沒有潘金蓮勾搭西門慶,就沒有武松獨臂擒方臘。胡同人民就經(jīng)常提到美國,“有本事您去美國呀,甭跟這兒耗著了”,說哪個婦女作風(fēng)有問題也叫人家“美國飯店”,正好我也在美國當(dāng)過一段訪學(xué)家屬,著名的芝加哥南區(qū),天黑不敢出門,于是有了把兩個地方串起來的條件。還對于講事兒而言,事情在互相對照和漫長的時間流逝之中會顯露出它的反面,這也是意味無窮的辯證法,于是就有了革命者的后代是金融忽悠犯,金融忽悠犯的后代又變成了“小粉紅”……等等走向。

以上是《漂洋過海來看你》的構(gòu)思過程,統(tǒng)言之,想講講人和歷史、世界的關(guān)系。我喜歡看的一些前輩自有一套話術(shù),愛把天下事說成他們村的事,想的是氣候協(xié)定或貿(mào)易戰(zhàn),講的是打谷場上的一場奸情,或丟了兩只雞的傻二舅。吃碗看鍋,胸懷世界。而對我這個年紀的人而言,還有一種潛意識,那就是我們的生活早已被整個兒地球所裹挾,你愿意也罷不愿意也罷,都沒有了吃碗看鍋的距離感。這種裹挾有時令我們幻覺登上天下之巔,有時又讓我們自怨自艾地舔舐傷口,而我們也需要將其過程與機理呈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