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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世紀的斷裂——《骨折》創(chuàng)作談
來源:《十月》 | 張玲玲  2022年02月24日08:16
關(guān)鍵詞:《骨折》

小說寫于2020年2月,但遲至9月,才補完結(jié)尾。我常想,是否應(yīng)換成護工視角?這樣或許比對更強烈,介入也更深。但我最終沒做此種修改,因為小說所述的,不僅是對一位困病纏身的暮年知識分子的慈善救助,更重要的是一代人對上一代人的竭力挽回;不僅關(guān)乎公共歷史,還有她的私人記憶。

年輕時我很少這樣想,想歷史之責(zé),記憶補救。那時我的父輩還在,還存在對話空間。但這幾年,祖父母們陸續(xù)去世,一扇扇窗漸次關(guān)閉。祖父尚在時,我曾想為其做口述歷史,但他耳鳴嚴重,不擅表達,能說出的少之又少,許多問題在聲嘶力竭中不了了之。從姓氏、族譜等可推斷他們是來自北方的移民,但自哪代遷來?因何而來?作為二十世紀的親歷者,他到底目睹了什么,感受了什么?他的海上生涯到底怎么回事?他的婚姻,他的愛恨呢?他們一一離去,將答案埋進泥土,自此永夜沉寂。我只能寄望于等待,等待某日奇跡閃現(xiàn),如《她來自馬里烏波爾》一般,帶我進入歷史,撥去迷霧。

我渴望撥去迷霧,辨析來路,我想知道今天為什么是今天,此刻又何以變成此刻,想知道割裂從何而來,錯誤是否在我能察覺時已經(jīng)孕育??墒?,凋零的不僅是父輩,我自身記憶,也因疏慢與不經(jīng)心,點點失去。

加拿大詩人安妮·卡森有一首詩,寫的是罹患阿茲海默癥的父親:

父親的舊藍布襯衣

如今它掛在廚房椅子的后背

我常坐在那里,就像它

掛在他過去所坐的那把廚房椅子的后背,

不管何時進入我都會披上它

像他過去那樣,跺一跺腳

震落靴子上的雪

我披上它,然后坐在黑暗

他從未這樣做過

寒冷被空中的月亮之骨點點剔落

他的法則是個秘密

但我記得那一刻,記得我意識到

他內(nèi)部法則混亂的那一刻

我到達之時,他就站在車道的轉(zhuǎn)角,

身著那件藍色的開衫,扣子從下,直扣到頂

不僅因為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

還有他臉上的表情

像一個小小孩,清晨時分被姨媽穿戴整齊

即將開始一段漫長的旅程

在冰冷的火車上,穿過寒風(fēng)呼嘯的月臺

他在他椅墊的邊緣坐得筆直

陰影像長長的手指

拂過干草堆

這讓他驚慌

因為他正向后駛?cè)?/p>

這首詩如此優(yōu)美,沉婉,哀慟。在對記憶的不斷凝望與痛楚回眸,我們一次次地看見我們父輩猝然老去,而他們所歷經(jīng)的驚懼正是我們可能遭逢的驚懼:時間在開倒車,記憶渙散,零碎,再難成型,當下與過去兩廂抵牾,將一切否定。但我不認為轉(zhuǎn)頭看向他們僅僅是為給將來提供借鑒,或在他們泛黃的風(fēng)華中辨出我們的面孔,以及已經(jīng)發(fā)生或即將發(fā)生的失去,還是不得不接過的任務(wù)。我們已經(jīng)站在了他們的時間。世紀椎骨已斷,我們愿以自身之血黏合嗎?

感謝谷禾老師的編發(fā),是他提示并教導(dǎo)了我如何在視角上進行考量,從那時起,我才開始學(xué)著在虛構(gòu)中斟酌一種可信的真實。我一次次在虛構(gòu)和真實間膠著難行,也在記憶、真實和故事里不斷叩問自身的責(zé)任、倫理與尺度。小說有事件基礎(chǔ),但是以一個虛構(gòu)人物為中心,輻射開去,牽連起周圍的人事。它不是事件全部,也難言公允、客觀。寫時我確實心懷善意,也希望小說本身能略多于善——我希望,但仍做得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