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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寧:靜靜地,坐在黃昏里
來源:芙蓉雜志(微信公眾號) | 萬寧  2022年02月26日11:28

《城堡之外》是坐在黃昏里寫成的。

無數(shù)個黃昏來臨之際,我續(xù)上先天的文字,小說中的人物一個又一個立在了我面前,我與他們在我構(gòu)建的世界里一起生活,與心儀的人相愛相惜,與萬物悲喜。故事?lián)涿娑鴣恚瑘鼍安粩嗲袚Q,有那么一瞬間,我穿越時空,思緒飛揚。我完全被他們控制了。鍵盤的啪啪聲,有急有緩。得意忘形時,抬眼會看到窗外的萬家燈火,或是聽到走廊里的腳步聲,報社上晚班的人到崗了。這個時候我會下意識地來個急剎車,告訴自己要回家了。不能拼命,慢慢寫。于是,我通常在八點左右收了筆,一臉茫然地走進夜色。

回家弄點吃的,安撫一下饑餓的胃,便牽著九妮往神農(nóng)湖趕。有時刮風下雨,想偷個懶不出門了,可是小東西瞪起滾圓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就覺得我欠了它的。在這世上,欠誰的也不能欠一條狗的。我義無反顧地拿起狗繩,它走在前面,不容置疑地往神農(nóng)湖里走。這個時候,就覺得是它在遛我。它帶著我橫過行人道,走過一小段馬路,然后,置身在蔥蘢草木中。幾乎每天繞湖走一萬步,迎面走來的人,倏忽間就擦肩而過。很多時候,我只是走著,我所有心思停在了我的小說里,不知道這是不是傳說中的靈魂出竅。

說起來,我是個慢性子,每天只寫那么一點,可是寫著寫著,那些散開了的人物與鋪墊,冥冥之中要有自己的歸處,乃至于我特別珍惜我的每一個黃昏。都不記得是在哪個會場,單位領(lǐng)導的一個調(diào)侃,把思緒游移在外的我拽了回來,我驚訝自己徹底出局了。領(lǐng)導說,我們有的人,太沒出息了,過個年,一餐飯都沒混到。領(lǐng)導好像是在故意說我,我在這年,真的就沒有混到一餐年飯。我在別人忙過年的時候,我忙著我的小說結(jié)尾。我焦慮迷茫,深度恍惚,那些人那些事,都在那兒等我安放。那些懸念那些悲歡,用看似常人的邏輯,驚天動地,又不忍過分打擾。我情緒奔騰又小心翼翼,我看到了結(jié)局,試圖想用最好的方式來表達。

臘月二十九的黃昏,我還在電腦前敲敲打打,尾聲在某個場景里迂回,我得用文字把這些氣息定格下來。我忙得一塌糊涂。電話在這時響起,大姐喊我回家吃飯。忽然就回到現(xiàn)實世界,母親在這年走了,居然還有人喊我回家吃飯,看電腦屏幕的眼睛花了。保存好敲打的東西,我在寒冷的暮色里看到了濃濃年味。日子里有了節(jié)慶,人在時光里亦步亦趨,走著走著又是一年。其實,我也不是沒人喊吃飯,只是別人的喊聲還沒發(fā)出,我就拒絕了,我的拒絕是舍不得浪費這些黃昏。如果你是我的朋友,我曾在某個黃昏與你一起吃飯,那我是真把你當朋友了。我的黃昏,是我寫作的時刻,我情愿在電腦前發(fā)呆冥想,也不想浪費在飯局上。

從沒想過要寫長篇,總覺得那是個巨大的工程,我怕自己能量不夠,吼不住??墒敲炕赜龅介愓胬蠋?,他就跟我說,寫小說的,不寫個長篇,那就不是寫小說的。我找出各種理由把話懟了回去,說無所謂是不是,反正是寫著玩。又或者,我會矯情地說,不想把自己滿頭青絲寫成縷縷白發(fā)。閻真老師通常笑而不答,而一答又宛若在宣布真理。比如,他說,只有長篇,才有生命力。這些談話好像都是在會議自助餐時進行的。次數(shù)多了,有那么一根弦被撥動了。試試吧,也許可以做到。我在心里跟自己說。寫作是要大片時間的,我還在職場,還有各種社會虛職,幾乎每天都有召喚,要你干嗎干嗎,誰都可以指揮你。要給自己擠下時間,唯一要做的,就是要拉下臉面懂得拒絕。遠離一些無意義的活動,你才有自我,才有自己的時間。

于是,我看中了一天中的黃昏時段。人的怪毛病也不知從哪兒來的,一整天,我常常都是昏昏沉沉的,明明眼睛看著對方,眼神卻游移到千里之外。一些思緒只有在黃昏時分才清醒過來,目光才可以穿透濃霧去看人看事。這可能與我的工作有關(guān),多年來,我都是在下午時段看稿子,看到黃昏的時候,人就安靜了,面前的世界忽然遼闊,我磕磕絆絆深陷其中。

小說也是從黃昏開始的。在一個叫古羅村的山坡上,一個叫藍青林的女子坐在一棵楸樹下,對著一座荒蕪的城堡發(fā)呆,這個城堡叫楸樹坡城堡。序幕徐徐拉開,人物在故事里從容出場,仿佛這些人這些事并不是我寫出來的,天地初開,他們老早就在那兒存在著,我只是用最笨拙的語言進行陳述。就像陶少鴻老師跟我說的,寫長篇,不著急,每天寫千把字。是啊,除了鄉(xiāng)村,還有城市,一個我熟悉卻又是虛擬的叫楓城的城市,它被湘江環(huán)繞,曾經(jīng)是新中國的工業(yè)重鎮(zhèn),最后筆尖停在了后工業(yè)生態(tài)文明上,這里有建設(shè)者奮斗后的惶惑與迷茫,更有現(xiàn)實的凜冽與悲情。人的故事在小說里鋪陳開來,家族里跌宕起伏的命運正在演繹,從北方到南方,從年少到暮年,我靈魂附體般跟隨他們。他們在當下生活里扣緊時代脈搏,人是獨立的個體,但個體生命又總是會被時代裹挾,身在其中,誰都躲不過。她們都是美好的女子,藍青林、郁寒雨、沐上川、麥含芳,她們在世間帶著自己的執(zhí)念行走,撲面而來的各類繩索絆住了腳步,外界的傷害內(nèi)心的掙扎糾結(jié)成一團亂麻,淚水、傷痛與朝前奔跑的日子在一個個生命里上演,爾后落幕 ,我用文字穿針引線,試圖立體這個世界與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隨著幾條主線,大歷史與大風云都在各色普通平凡的日常中再現(xiàn),小說以當代人的現(xiàn)實生活作為中間點,往上溯源,父輩們的、祖輩們的人生經(jīng)歷及時代變遷,雖然已經(jīng)用一種傳奇來傳說了,而時間終將會磨滅許多過去存在的人與物,一些傳說必定漸行漸遠,最后模模糊糊,像是不曾存在過。而小說的目的是要拉回這些存在,還原一些生活以及安放他們靈魂的特殊方式。

四年的黃昏,我在《城堡之外》中踽踽獨行。一些夏日的黃昏,耳朵里有窗外打藍球的嘶喊以及廣場舞的音樂,周遭的蚊蟲防不勝防,而冬天的黃昏,寒涼裹上薄冰,腳趾頭的痛感催促著我的手指,一下一下去敲擊鍵盤,我不知道我這般敲擊的意義,卻莫名地堅持著。當然,會忍不住看一下字數(shù),字數(shù)不到十萬時,眼前一片空茫,腳踩在地上是虛幻的。熬過秋天與冬天,字數(shù)又多了一點,心里似乎鋪上了一塊長滿莊稼的土地,但我不知邊界在哪,直至在某個黃昏,我忽然發(fā)現(xiàn)字數(shù)升到了二十萬,我才松了一口氣,心里的石頭總算落地。最初起筆時是沖動,覺得自己有好多東西要表達,到最后陷入一種恍惚,得把小說里放出去的人一個一個找回來,還得把在一些場景里挖下的坑一個一個填上,如此這般做完,小說也就結(jié)尾了。落筆到此,我得給自己打個廣告,這絕對是一本好讀的小說,不信你讀一讀,拿上了,肯定就放不下。這是無數(shù)個黃昏終結(jié)后,我走在濃濃夜色里,頭頂上的星星與月亮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