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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向內(nèi),還是向外 ——我作為寫作者必須做出的選擇
來源:《時代文學》 | 阿乙  2022年03月04日08:57
關(guān)鍵詞:阿乙

——文學是生活中的什么

它是生活的核心。我沒有辦法脫離開它。我早上起來匆匆刷牙、吃飯,就是為了盡快去寫作。雖然我到了電腦前會拖延,并且會接著去睡覺,但我整個生活就是圍繞寫作。一旦旅行超過期限,就會感到煩躁。我現(xiàn)在情況已經(jīng)好了些。已經(jīng)學會控制自己每天寫作的時間。我采取的是海明威和胡安·魯爾福的辦法,每天寫到一定字數(shù)就立刻住手。我不能說這是為之獻身,很可能它起源于內(nèi)心的貪婪。我除開寫作,就是閱讀。閱讀對我來說是寫作的準備手段之一,因為我的社會生活越來越少,我通過閱讀來汲取社會知識,并且提升自己的思想。

——讀什么

我主要閱讀的對象是小說、詩歌、社科類、哲學類。小說我已經(jīng)讀到普魯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喬伊斯、卡夫卡、??思{這一階段,洛克德·西蒙說現(xiàn)代真正的敘事文學從他們開始,相比于他們,福樓拜只是寫了幾頁有價值的作品。這個說法對我沖擊非常大。正如他所說的,小說已經(jīng)不僅僅是關(guān)于歷險的講述,同時也是一場關(guān)于講述的歷險。也就是說,描寫在取代故事情節(jié)的重心位置。有一天,格非教授對我說,你應(yīng)該去看看巴爾扎克的《驢皮記》,充滿了議論。我的看法是,描寫和議論,在取代故事情節(jié)的重心位置,在成為新的情節(jié)。而過去的情節(jié)則變成一種較差的情節(jié)。為了保持語感,我會去閱讀詩歌。我常讀這些優(yōu)秀漢語詩人的作品:北島、龐培、徐蕪城(徐滬生)、凌越、孫秋臣、嚴彬、施茂盛。我熱愛卡瓦菲斯以及貝恩。在哲學方面,我主要接受在杭師大任教的徐兆正的教育。我自己是不懂哲學的。我有幸在他的點撥下,了解到一些哲學的皮毛。

——格非教授對我的影響

格非教授應(yīng)該成為更多年輕同行的導師。那么,目前,他的書籍和言論至少是我的導師。他有一種杰出的能力,就是能準確把握事物的本質(zhì)。這和熟知文學史有關(guān)。我每次見到他,都感覺他作為肉體是隱形的,也就是說,他這個人并不形成真理的障礙。真理總是從他身上痛快地沖決而出。我通過格非教授,明晰了兩個概念,一是“意識過?!?,一是“自傳性寫作”。他反復(fù)提到的“自傳性寫作”,始于小林秀雄——可惜,在國內(nèi),還沒有關(guān)于他的譯本——的定義。小林秀雄認為,小說發(fā)展到今天,已經(jīng)窮盡,已經(jīng)不是寫小說,而是被小說寫,向內(nèi)的寫作應(yīng)該取而代之。格非教授說:“今天大部分小說是審美、智力或娛樂的游戲,如何呈現(xiàn)生活的真知這一點被屏蔽了。所謂生活的真知,指在寫一個人物時,作家應(yīng)該調(diào)動真正的經(jīng)驗,即自傳性?;蛘哒f,要能從小說里看到作家自身的精神內(nèi)涵、追求,作家自己的痛感和對生活的理解。”小林秀雄和格非教授的這種看法,和普魯斯特研究者安德烈·莫羅亞的說法是一致的。莫羅亞這樣劃分文學:一種是像巴爾扎克《人間喜劇》那樣的,把外部世界作為自己寫作的領(lǐng)地,旨在描繪整整一個社會;一種是普魯斯特式的,人的精神重又被安置在天地的中心,小說的目標變成描寫為精神所反映或歪曲的世界。莫羅亞說:普魯斯特不是從廣度,而是從深度開挖他的礦脈。

我現(xiàn)在的選擇是盡量去寫后一種。我對此感觸很深。在過去,寫一個外在的故事,寫到中盤會感到厭煩,但是現(xiàn)在,從自己經(jīng)歷過的事出發(fā),去寫,就會覺得像進入一個意外的世界,能不斷地看到新穎的東西。這似乎很奇怪,卻是很真實的。因為只有通過回憶,我們才知道自己過去的生活隱藏著巨大的秘密。而那些編造的故事,都是從我們爛熟的經(jīng)驗里得到的,寫起來容易厭倦。

——多寫,還是少寫

我知道賈平凹先生寫過不少長篇,《山本》之后是《暫坐》,我來不及看,但我對他勤奮的寫作態(tài)度——甚至可以稱之為“寫作精神”——深表欽佩。我不覺得一位老作家寫作,就是對年輕作家的阻擋。我之所以支持賈平凹先生,是因為他的作為符合加繆所說的“更多地去生活”。我們沒有彼岸,也就是說,只有這一生,我們每活一天,就減少一天,人總是消失。抵抗這種荒謬命運的方式就是更多地去經(jīng)歷,去生活。加繆比較推崇演員、作家唐璜,因為他們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人,扮演了太多的人,也創(chuàng)造了太多的人。我對那些早早封筆的作家總是感到遺憾。我想可能不寫有他們自己的痛楚吧?!耙姾镁褪铡睂ξ襾碚f是個悲傷的詞,“更多地生活”,或者說,“最多地去生活”,是閃閃發(fā)光、讓人心潮澎湃的詞。

——創(chuàng)作概況

我的小說寫作是從2006年開始的,一直到2021年出版的小說集《騙子來到南方》,始終是以控制為主。換句話說,我控制著我筆下人物的生與死,控制著他的一舉一動,控制他的每句話。我設(shè)計了他們的一切??梢哉f,我殫精竭慮。這也自然而然導致我的小說出現(xiàn)一些毛病,比如“用力過猛”“設(shè)計過度”,比如“人物不太像是人物自身”。我管這段時間的創(chuàng)作為“編織期”,也就是說,我在編織故事,編織人物。我像紡織女工一樣紡織著自己的故事。如今,我在慢慢走向另外一種創(chuàng)作模式,即我作為作者,一旦構(gòu)思完大綱,就不再去控制我的人物,不再去控制他們的言語和行為,我每天寫一點就停工,不去管小說,然后,讓我吃驚的是,我越是不管小說,小說就越是在我散步和冥想的時候,自己冒出來。就像是有一口泉水,每天你把它的水汲走以后,泉水自己又冒出來。一點也沒有枯竭的跡象。最近我看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貞涀约簩憽杜宓铝_·帕勒莫》的文章,其中有一段話是這樣的:“……小說已經(jīng)在我的頭腦里構(gòu)思了許多年,我終于覺得為這本思考了很久的書找到了筆調(diào)和氣氛。但是現(xiàn)在我仍然不知道我創(chuàng)作《佩德羅·帕拉莫》的直覺到底是哪里來的。就仿佛有人對我口授似的。我在街上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便立刻在綠色和藍色的紙頭上記下來。在‘古德里奇’公司廣告部下班后回到家里,我馬上把記下來的東西抄在筆記本上。我用手寫,使用的是綠墨水和謝弗斯牌自來水筆。每次我都留下一個抄了一半的段落,這樣我就可以為明天留下一塊未熄的火炭,或者為明天準備一條可以接下去思考的線索。”這段話我讀了好多遍,覺得它分外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