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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騎過同一輛共享單車的人有什么關系
來源:收獲(微信公眾號) | 王占黑  2022年03月17日08:35

在2022來臨之前,我常常搞不清2020和2021。過到現在,可能三個年份一起搞不清了。沒辦法,時間有時間的速度,它規(guī)定了人的壽命,一日的作息,規(guī)定了人必須在物理上與它持平,無法落后或超前——即使身處一臺失去按鈕的跑步機,你也必須跟上節(jié)奏——但它永遠無法剝奪人對時間的感知。這種感知會自然地產生,也會自然地做出選擇,去逃避、停留還是跳過,以便在意識上與時間保持一段距離。關于2019到2020的那個冬天,我選擇停留,總覺得自己需要更充足的準備去適應當時胡亂吞咽下的東西,反復感受劇變降臨后的種種情景,也許這樣,我可以更好地理解所處的當下從何而來。

幸運的是,寫作能幫我達成這種努力。一個冬天過去之后,我在此后的兩個冬天里不斷反芻,回顧,尋找,想象著它。世界初遭受流行病之時,作為個體的人是如何度過的?當然,大多數情況下,流行病更傾向于作為一個符號,或者一只口罩的實體存在于人們大變不變的日常生活中。這個不太靈巧的練習過程有點類似電影開慢速,一幀一幀拉回去,我也得以順帶思考很多堆積已久的問題。這其中,我最愿意想來想去的,大概是人和人的關系。

劇變是一種考驗,可以是人口自由流動之后對固定關系(比如家族血緣)的沖破,可以是社交網絡帶來的對互動邊界的模糊。而在口罩保護和社交距離、時空伴隨和交叉感染之后,這種關系顯得愈發(fā)緊張和單薄,正常又普遍。不僅是個體之間的,也包含著個體如何認知自己與空間的關系,此處,彼處,何處是安全,如何通過危險抵達安全,是否存在更多可抵達的彼處。比如,很多基于地球村或區(qū)域一體化常識上的心理距離,好像都在這場悄然降臨的變化中被拉長了。

然后才是本就像橡皮筋一樣可長可短的人的關系。我平時會看電視劇,電視劇愛講巧合,為了把劇情快速集中到主要人物之間,總是需要一個人為的舞臺加上諸多巧合去實現相遇、重逢等交叉動作,讓人直呼世界真小。我更常想到的是相反面,碰到不一定會發(fā)生關聯,發(fā)生關聯不一定能維持,維持關系不一定能長久,長久的也不一定就比即時的關系更堅固、更深刻。我們最初和最后充當的限于他人眼中的角色,最終不免落入一種被期許扭轉的印象投射。社會學老祖宗齊美爾這樣定義陌生人,在關系之內的距離,意味著接近的人是遠方來的,但是陌生則意味著遠方的人是附近的。這讓在某個有紀念意義的場合一起吃過飯的人,共同經歷過一段特殊日子的人,前后腳騎過同一輛共享單車的人,出現在同一張大合照里的人,可能意味著某種重要的關聯,也可能什么都不意味。信任,認識,記得,陌生,共同體,同代人,家族,語言,面孔,很多時候,我們已經無法區(qū)分這些關系的遠和近,內和外。

編輯讓我談談我寫的小說,實在不知道怎么談。寫之前,寫之時,寫之后,似乎都不太需要再多說些什么。不過這也算一個契機,叫我逼迫自己去直面這兩年的寫作練習,或者說重新發(fā)現自己的動機和期待。有一篇叫《韋馱天》(《上海文學》2021/6),關于普通勞工和行動青年的兩個世界的秘密交疊,還有一篇叫《清水,又見清水》(《小說界》2021/12),重寫了自己曾寫過的一個人物,嘗試拜訪她,推開她近來的生活。這些人物依然是從他們所居住的小區(qū)開始生發(fā)的,只是無法緊密成一團。在這次的《半熟之士》里,一個本地男性和一個外地男性交替陳述著各自在2020上半年的生活,其中又穿插出現許多在雙方視線中來了又去的人,但交替并不意味著交集,時而很近,時而很遠,因為喂貓而接觸,在不必喂貓之后作無需告別的告別,大概就是這樣。

有朋友問過,為什么總要把這么多事情放進來,一篇小說是受不住的。我的感覺是,天色暗下去之后,夜光的事物會顯得更加刺眼。這是我們的真實狀態(tài)。大范圍的變動之下,各種事情不由分說橫沖直撞地出現時,人會被打得七葷八素,我們很難去專注于某一個,我們能做的就是站起來,一一去接收,持續(xù)去接收,如果在接收的過程中可以稍微勇敢一點,比如喊出來,比如記住它,那么這種消化可能就是有用的。所以我感激寫作這件事,它召喚我跳進一個一個深坑里慢慢回想,那些在白天的強光下沒能對上焦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