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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邵麗:捕捉——情緒與世道
來源:《揚子江文學評論》 | 邵麗  2022年04月14日09:20
關(guān)鍵詞:邵麗

雖然這是一個中短篇小說結(jié)集,但仔細算算年頭可不算短了,像《北去的河》《親愛的,好大的雪》《樹上的家》等,已經(jīng)是幾年之前的作品?,F(xiàn)在回頭再看這些作品,仿佛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那些故事是怎么來的?我又是怎么捕捉到它們的?也許這才是小說的真諦,與其說它是一個故事,毋寧說它是一種情緒,一種世道。

父親、母親、兄弟、夫妻……長久以來,我陷入某種莫可名狀的心緒里,說是憂郁也好,說是焦慮也罷,總是被某種情緒推著往前走。我試圖尋找各種角度思考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尤其是那種看似顛撲不破的親情,怎樣在被突然注視和放大之后失色和失真。是的,我們不需在真相面前驚慌失措——其實也未必就是真相。即使借助宗教視角看問題,我們離真相尚遠,甚至可以說,永遠都到達不了真相。但這依然阻止不了我們對感情刨根問底般的拷問。也許這就是我寫作的目的之所在吧!

這種對感情的追問,我覺得在《天臺上的父親》這部作品里達到了極致。我試圖通過一個極端事件——一個患了重度抑郁癥的父親想自殺,一家人便以愛的名義開始監(jiān)督他——來剖析父子父女、當然還包括夫妻關(guān)系中存在的問題。他們可能認為,監(jiān)督父親的行為具有極大的正當性,他們覺得這是因為愛。而愛,永遠都是對的。開始的時候,他們義無反顧,也是理所應當?shù)刈龀隽诉@個決定。他們覺得,不惜代價也要保護父親的生命,是一個值得肯定的壯舉。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從來沒有想著要走進父親的內(nèi)心世界,試圖去理解他。然而,像大多數(shù)情感悖論一樣,愛的背面就是恨。時間一久,事情慢慢就發(fā)生了變化,愛因為缺乏理解而變成了疲憊,甚至是埋怨和逃離。到后來以至于發(fā)展到“你怎么還不死啊”這樣絕望的境地。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親親之道,只構(gòu)成尊卑有序的社會關(guān)系。雖然這種關(guān)系讓一切對親情的過分熱絡看起來都是那么順其自然,但說到底它只是一種服從和敬畏,甚至是綁架,而不是真正的愛。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的父親都在“天臺”上,我們的親人也都在“天臺”上,我們從來沒有試圖靠近過他們。這個結(jié)結(jié)了這么久,它背負著歷史、文化、習俗和習慣的包袱,需要我們慢慢把它解開,從而把親人從“天臺”上找回來。

在《風中的母親》里,我想塑造一個另類的母親。她善良、簡單,但是又中看不中用;她有自己的追求和處事原則,但作為一個妻子和母親,她既不能持家也不能下廚,與賢妻良母的形象相去甚遠。她忠誠丈夫、順從公婆,完全契合三從四德的文化傳統(tǒng),但是又沒有任何獨立意識和主見。她一直在風中奔波,既隨波逐流也逆風而行。她從鄉(xiāng)村進入城市,又從城市返回鄉(xiāng)村,在任何地方都沒有她真正意義上的“家”。她沒有身份的焦慮,因為她從來不知道該怎么做自己。這些看起來匪夷所思的事情,卻每天都在中國農(nóng)村真實地發(fā)生著。它不是一個笑料,很多時候它比那些看起來悲催無比的事件更沉重。我們那些在城鄉(xiāng)之間的風中飄著的父親母親,絕對不是個案。他們在風中集結(jié),又在風中被吹得支離破碎。他們需要關(guān)注和撫慰。

《大河》講述的是婆婆的故事。很久以來,我一直想寫寫我的婆婆,其間也寫了不少有關(guān)她的文章,都是零零散散的,根本不成體系。她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女人,活到九十歲,她活這么大年齡完全是因為她有生的欲望。換句話說,她的生活與時俱進,是個老人中的開明派,很新派的人物。她用新潮的手機,穿時尚的衣服,喜歡住在熱鬧的地方,最好隔壁就是個大市場。她每天都要逛街花錢買東西,不管用得著用不著。七十歲那年,她開始跳健身舞,并堅持識字寫字,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每天看完《今日說法》后都要寫一篇觀后感,她自己說那叫“評論”。去世的時候,她寫的評論堆起來比她的個子還高。說起當今的熱點問題,她往往比我們知道得還詳細。

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任何情況下,她都知道自己是誰,以及怎么安置自己。她活得沒有大過,也沒有小過,剛好是她自己需要的大小。這是一個人,尤其是女人的自尊和尊嚴之所在。娶我婆婆的時候,我公公是大戶人家的子弟,英姿勃發(fā)、玉樹臨風,寫得一手好字,也寫得一手好文章。他找個如花似玉的好媳婦本來該是題中應有之義。但是他生性固執(zhí),不討父親喜歡。父親一言九鼎,強迫他娶了生意伙伴的女兒。我婆婆個子低,長得又不好看,一輩子也沒讓我公公喜歡上她。但她自從嫁到這個家,不卑不亢,活得有章有法。家里最窮困的時候,她用自己勤勞的雙手,讓自己的孩子過得體體面面。后來日子好了,她也從不懈怠,對子女的敲打從來沒停止過。她既樂善好施,又潔身自持,只要力所能及,她從不麻煩別人。完全可以說,她靠一己之力帶出了五個各有成就的子女,是非常了不起的女強人。

也許每個家庭都有一個這樣的婆婆,她們都是偉大的母親,也都有很多故事可以述說。所以我覺得婆媳之間的故事看似千篇一律、了無新意,但細細想來卻觸目驚心。這是一種很大很重要的關(guān)系,重要到幾乎可以影響到大國崛起的程度。

《黃河故事》講述的是一個父親和一個母親的故事,其實也是一個家族的故事。往大里說,這個家族就是當時整個中國農(nóng)村的縮影。這個故事在我心里已經(jīng)沉淀了十幾年,一直沒有把它講出來是因為我覺得沒有一個十分滿意的講述方式,或者說,如果不能足夠表達我對他們的敬意,就是對他們的一種冒犯。即使最卑微的人,也有自己的夢想,那夢想也值得尊重和呵護。這就是我最想說的。也許,那夢想如風中之燭,捧在手心里小心地呵護著還難以為繼。但唯其卑微,那光才更純粹更純潔。我們能夠看見那光,是一種慈悲,也是一種修為。

父親身邊的母親也是一個可歌可泣的女人,她也像父親一樣有自己的夢想。她從不向命運低頭,家族曾經(jīng)的榮光在她血液里隆隆作響。她經(jīng)見過大世面,一心一意想扶助丈夫活得更體面些,但一腔熱情總是在堅硬的現(xiàn)實面前灰飛煙滅。一直到老,即使她享受著兒女因子承父志帶來的各種便利,也始終活在“靠吃都能活一輩子,養(yǎng)活一家人,到底是個啥世道呢”的恥辱里。也許,父親母親都沒錯,可能母親的夢想更適合儒家文化的主流,她“羨慕我們的老鄰居周四常,孩子個個有出息,不是縣長就是局長,逢年過節(jié)家里跟趕集似的不斷人,還都拎著大包小包的。我們家可好,不管誰回來都是渾身油漬麻花的,頭發(fā)里都有一股子哈喇子味兒”。但這并不能成為她轄制父親理所當然的理由,這才是故事的悲劇之所在。

那么到底是誰逼死了父親?是人還是環(huán)境?是他人還是自己?歷史和個人,都有自己的運行邏輯,然而又都互相影響。社會進步的最終目的就是人自身的解放。所以,人的追求和夢想不能盡情發(fā)揮的時代,肯定不是一個好時代。

社會是由千千萬萬個家庭組成的,社會對父母的擠壓,同樣會影響到家庭。父母之間的張力和博弈,也給孩子們的成長蒙上了陰影。大姐的自私、二姐的隱忍、“我”的無奈和弟弟的懦弱,構(gòu)成一幅疼痛而真實的人間煙火圖景。其中的愛恨情仇與真假對錯,真的很難一言以蔽之。但最終“我”和兄弟姐妹還是站起來了,我們站立的支撐點恰恰是父親夢想開始的地方。于此而言,似乎父親才是最終的勝利者。但對于一個活生生的家庭而言,這樣的勝利真的有意義嗎?人生有諸多面相,是“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還是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這的確是一個問題。

自從我下基層掛職鍛煉之后,就很少再寫愛情小說了。即使偶爾寫一兩篇,也與過去的文風迥然不同——過去我總是沉浸在那種想象出來的小情小愛里,與現(xiàn)實相去甚遠。而當我在最底層與那些最普通的民眾長期一起生活之后,突然對愛情有了新的理解。人間煙火,的確是由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非常具體的物事所組織,對于剛剛解決了溫飽的人民來說,很多事情都比愛情重要。

《李夏的夏天》講述的就是一個這樣的故事。李小夏是個四歲就被離婚的父母拋棄的女青年。她像風中的陀螺一樣,被命運的鞭子抽打著,一個人孤苦無依地在塵世里漂泊。她掙扎過,奮斗過,始終沒有向命運低頭。但命運也始終沒有眷顧這個純潔、善良、自立自強的女孩子。她一次次被拋棄,先是會計,后是男友……生活的磨難并沒有淹沒和改變她,她一如既往地追逐著溫暖和光明。父親、母親和繼母,一個個被她安慰和照拂。到最后,她實現(xiàn)了與生活、也是與自己的和解:“小夏把媽媽接到鄭州來了,她每天晚上下班都跟她說會兒話。她告訴媽媽,自己就要有孩子了,是個女兒。她希望媽媽祝福她的孩子平安。媽媽不會跟她聊,她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僵硬麻木。”但這些并沒有讓母親得到安慰,也許在她看來:“沒有結(jié)婚,卻懷了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也許小夏正應了繼母的話,到底成了一個壞女人。”但經(jīng)過生活反復磋磨的小夏已經(jīng)長大了,她才不會顧及別人的看法呢!“壞就壞吧,反正是活給自己看,管他呢!小夏在這個夏季的末尾,生活態(tài)度前所未有地積極起來,她做好了當一個母親的準備。孩子生出來,她要好好愛她,永遠不離不棄。”

所以我覺得把小夏的故事寫出來雖然未必很有意思,但是很有意義。一個只有為成就自己活著、并且知道如何活著的人,才有可能成為愛人的人。

《樹上的家》是一個憂傷的故事,雖然故事很短,但是其中的滋味倒有著欲說還休的綿長。在這個只有短短四千二百多字的小說里,我卻有很多話要說,雖然最終卻沒說出來,但沒說出來比說出來更好。能夠把砍掉的都處理得干凈利落,適可而止,可以空出大量的留白和伏筆。我只是作為一個既沉浸其中,又能脫身而出的旁觀者,去細細體味婚姻破裂時夫妻雙方復雜而又矛盾的心理,以及家人的憂傷,尤其是對孩子的傷害。在小說里,我并沒有交代婚姻破裂的具體原因,沒有責怪婚姻主體的任何一方,也沒有作出誰對誰錯的判斷,更沒有發(fā)出珍視婚姻、千萬不要傷了孩子的呼喊。只是在靜水流深里,在那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細節(jié)里,讓夫妻雙方離婚所造成的陰影慢慢擴大,以至于覆蓋整個家庭。那母親是何等的焦慮和傷心??!她“一邊認真地整理著懷抱的沙發(fā)墊上的褶皺,一邊努力地傾聽著外面走廊里的聲音”。畢竟她的五個子女,沒有一個是擁有幸福的婚姻的。那老公是何等的無奈??!他是國企區(qū)域業(yè)務主管,“在自己的轄區(qū)馬不停蹄”,甚至兩次專門請假回來辦離婚都沒成功,可見婚姻已經(jīng)成為雙方急于擺脫的桎梏了。而作為妻子的工作和生活也好不到哪去,“業(yè)余時間都是按分鐘計算的”。他們哪里還有時間觀照自己的感情、愛撫自己的孩子呢?而年幼的孩子并不知情,還在“屁大點事兒就會高興得嘎嘎嘎地笑,或者哇哇哇地哭”,還在鬧著拼“樹上的家”。

但“樹上的家怎么拼都拼不到一起。要么把房子拼好了裝不到樹上,要么裝到樹上了平衡掌握不好,總是倒下來跌得粉碎”,丈夫只得“把房子拆掉,一樣一樣往樹上裝”,這便需要妻子“側(cè)過身子來,一只手扶著樹身,一只手幫他拿著建筑材料”,最終才把樹上的家裝好。

但這樣組裝的家只是暫時的,第二天“上午辦完離婚手續(xù),老婆還要趕往學院去上課,他還要趕上午的飛機去烏魯木齊”,他也只能“小心地邁過昨天晚上三個人共同建好的樹上的家,走了出去?!彼吡顺鋈サ妮p,和母親落在他身后重重的眼神,形成了巨大的情感張力,讓人心痛不已。

《親愛的,好大的雪》的寫作風格與《樹上的家》有相似之處,也可以當成姊妹篇來看?;橐鼋?jīng)過了七年之癢,“現(xiàn)在連說話都變得小心翼翼了”。然而,作為婚姻的當事人來說,“事情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誰也說不清楚”。也許這才是婚姻的可悲之處,正像《樹上的家》中的男女主人公一樣,他們也說不清楚到底婚姻出了什么問題。過去他們曾經(jīng)是那么相愛,即使到“現(xiàn)在”,他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也無可替代。曾經(jīng)愛過的王琦因為喊了她的老公一句“賣油郎”,便把她惹得大光其火,顧不得那么多中學同學的面子,公然與他翻臉。然而,丈夫真在跟前的時候,她又是那么不耐煩,每句話都能點燃心中的怒氣,讓事情變得不可收拾。

感情中的很多因素是無法說清楚的,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們并沒有說清楚,這讓他們的婚姻雖然處于顛簸之中,卻有著難得的穩(wěn)定性,“不說清楚自然有不說清楚的好處——要么你說得太煞有介事,那是沒事找事;要么說得太輕描淡寫,那是拿事不當事。不過總的說來,這種情況不是突然而至的,它有一個緩慢的生長過程,波浪式地前進”。然而,終有一天會由量變到質(zhì)變,造成婚姻的解體。即使不是宿命論者,誰對婚姻有著足夠的把握呢?她情同手足的閨蜜楊妮,老公干得風生水起,讓她的日子過得順風順水,而且對她言聽計從,兩個人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口角。然而楊妮卻覺得這樣的生活是死水一潭,沒有一點激情。別人的生氣和吵鬧,在她看來簡直就是生活的點綴,羨慕得要死。因為“你們的愛情都有四季??晌抑挥幸患?,春季;或者說,四季如春……上帝給我們四季,可是我只有一季。我們這一輩子,連架都沒吵過,不可怕嗎?”

然而,這“好大的雪”畢竟不是周而復始的情感游戲,也不是始終能點燃生活激情的永動機,它終有一天會在疲憊的生活面前露出真相。當“我”從同學聚會的情景中找到初戀的那種感覺,渴望再一次出現(xiàn)“好大的雪”的幻象時,竟然在最后一刻失去了力量:

圖片

那一刻她有點走神,她想象著今晚回家的場景。跟老公分別兩天了,他肯定會在客廳看著電視等她。他是因為等她才看電視的,平時除了新聞他幾乎什么都不看。她透徹地洗了個澡,出來渾身還冒著熱氣。她讓老公把家里所有的燈都關(guān)掉,整個房間充滿了月光。她過去拉著老公的手來到陽臺上。月涼如水,銀光四瀉,夜色如魅。老公在后面輕輕地攬住她的腰,她把頭往后靠,往后靠,一直抵到老公的下巴上。她感到他在用下巴摩挲她的頭發(fā),聽見他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道,親愛的,好大的雪!……到了家門口,她掏出鑰匙開門,突然覺得手脖有點發(fā)軟。她把手擱在門把手上,就那么短短的一會兒,她覺得渾身的熱氣都被那冰涼的金屬給吸走了。

冬天已經(jīng)到門檻了。

那樣的冰涼和虛空,卻是很多婚姻的真實狀態(tài)呢!

《北去的河》看來是個小切口,小故事,其實講的是個比較沉重的話題,也是一個非常大的話題。核心就是在城市化不斷加速,農(nóng)民進城成為一種趨勢的時候,城鄉(xiāng)背景下人們的內(nèi)心沖突。這種沖突既有人們突然失去土地以后的漂浮和窒息感,也有對鄉(xiāng)土生活念茲在茲無厘頭的歸屬感。我只是想把人與土地的那種糾葛表達出來,這是中國現(xiàn)代化和城市化的進程中最繞不過去的問題。

然而,我雖然很喜歡這篇小說,但作品里也確實有一種無可名狀的無力感。這種無力感既是唯美的,也是有著反智傾向的。畢竟城市化才是符合歷史發(fā)展的潮流,沒有城市化就沒有現(xiàn)代化。過度美化鄉(xiāng)村其實是一種沒落的思想,所謂的“鄉(xiāng)愁”也不過是悲觀避世的一種頹廢情緒罷了。

鄉(xiāng)里人劉春生把女兒雪雁托付給在北京的堂弟秋生,他希望雪雁能“跟他們?nèi)迥辏诒本┌才艂€工作,再找個婆家”??裳┭銓Τ鞘猩钪挥卸虝旱男迈r感,她的根子還是扎在故鄉(xiāng)的泥土里,很快她就覺得在城里根本沒法生存。她的這種想法,并沒有得到叔叔秋生的撫慰,因為在已經(jīng)當了司長的他看來,在老家過日子“快是個快,慢是個慢,心總有個落地的時候”,而在城市里卻只有像趕黃昏集似的漂浮感。由此看來,秋生的落寞也并沒有得到撫慰,腳踏實地的充實感是都市所不能給予他們的。城市的繁華無非是一場浩大的喧囂,而鄉(xiāng)村的寧靜祥和才是人生真正的歸宿。這從劉春生自城里歸來后的感悟里得到了升華,當他回到故鄉(xiāng),面對“一河床圓滾滾的石頭埋在淺水里”,立刻感到入骨的親近。他終于明白,“家”不僅是房子,還是土地上生長的一切,是一種“氣味兒”,并從心底理解和原諒了雪雁的“不知好歹”。

在小說里,不但城市和鄉(xiāng)村各自不可替代,而且是非常對立的。這雖然撫慰了我們有著鄉(xiāng)土情懷的幾代人,但它并不是生活的真實或者本質(zhì)。進城即使不是惟一出路,但也是最好的選擇。所以現(xiàn)在再來看這篇小說,我的內(nèi)心也是十分矛盾和糾結(jié)的。

我不得不說,《春暖花開》這篇小說是真有其人其事的。寫起來好像云淡風輕,說起來卻是一言難盡。寫的是別人,又何嘗不是自己?我曾經(jīng)看到一個評論家用“含淚的和解”作為評論的題目。這正合我意,我覺得這就是一次和解,既是劉老師與自己學生的和解,也是他與自己的和解。劉老師是鄉(xiāng)村教師的典型代表,他深受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熏陶,愛生如子,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給了學生,所以師生之情在他眼里與親情一般無二。對于學生王鵬程,他的感情更是不一般。他一直看好王鵬程,把他當成是自己的孩子看待。在王鵬程打算退學的時候,讓他住在自己的辦公室,到自己家里吃飯。最后王鵬程考上名牌大學,成為地區(qū)狀元的時候,又是他冒雨送信,師生兩個在暴雨里涕淚橫流。他對王鵬程可以說是仁至義盡、恩重如山,是王鵬程的恩師。所以當他得知王鵬程當了淮南某縣縣長打電話問候的時候,學生的一句客套話便把他引到了淮南。

但他到淮南之后,事情卻不如他所愿,他的滿腔熱情在冰涼的現(xiàn)實面前不斷冷卻。王鵬程迎來送往,要不是在賓館大廳偶然遇到,忙得跟恩師說句完整話的時間都沒有。后來干脆拋下恩師到外地招商去了。這事兒令劉老師大為感傷,雖然他時時處處都為王鵬程著想,但也不是沒有失落和埋怨,“他覺得心里像吃了粉筆灰,堵得慌?!焙髞碓陲堊郎?,他努力想讓自己喝醉,一醉方休。但誰知道天難遂人愿,越喝越清醒。他想把自己的怨氣發(fā)泄出來,那是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師被冷落和羞辱后的悲憤交加。但思來想去還是放棄了,終究“他滿心里想的,還是他的學生王鵬程 ”。

當他回到家鄉(xiāng),一群學生給他接風的時候,他好像又回到了講臺上,回到了學生們中間。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會覺得“身上背負的一件重物卸下了,心里有些東西開始松動。他想起了王鵬程溫熱的手,想起很多很多以前的事情”。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的心結(jié)徹底打開了。而打開的心結(jié),就是詩和遠方,就是春暖花開的地方,“很遠很遠的地方,能聽到河水流淌的聲音。這條河輾轉(zhuǎn)好幾個省,從鎮(zhèn)子中間流過,不舍晝夜流向淮河。而這次去淮南,兩次穿越淮河,他都沒有扭頭看一眼。今年就不說了,等到明年,春暖花開,他一定要找個合適的地方住上一段時間,好好看看淮河”。

古人將老師比之如父,誠不為過也!

人要么在挫折里沉淪,要么在挫折里成長和解脫,這事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從黃河邊的父親到淮河邊的劉老師,除了人本身,時代所給予的優(yōu)裕和逼仄,也是無法回避的重要因素。所謂“此其時也”,是感嘆,是慶幸,也是悲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