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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劉慶邦:喜見短篇遍地花
來源:《長城》 | 劉慶邦  2022年04月19日08:51
關鍵詞:短篇小說

每每聽到唱衰短篇小說的聲音,讓人頗感不悅。短篇小說又不是為我們家所私有,我犯不著為它辯白,護短。我只是覺得,短篇小說并沒有衰落,而是還堅韌地存在著,活潑地生長著,持續(xù)地繁榮著??纯幢本┘案鞯氐奈膶W刊物就知道了,寫短篇小說的作者群還是很大,所發(fā)表的短篇小說的篇目數量還是最多。我每月都能收到若干本不同雜志社所惠贈的文學刊物,從刊物上,我時常能讀到一些別出心裁、讓人眼前一亮的短篇小說,得到不錯的藝術享受。在中國作家協會舉辦的一次關于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研討會上,陳曉明先生說過一句話,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他說:短篇小說的存在,證明著中國文學文學性的存在。賀紹俊先生也親口對我說過: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是一個作家創(chuàng)作水準的試金石。這表明,評論界對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仍然很高看,很重視。話說回來,有人對短篇小說的現狀流露出一些悲觀的看法,并不是真的要唱衰短篇小說,很可能是出于對短篇小說的熱愛,出于對短篇小說衰落的擔心。聽聽這樣的聲音,也不見得是什么壞事,從積極的方面理解,或許對短篇小說的寫作是一種鞭策。

怎么說呢?說實話吧,短篇小說這種文體的確比較難侍候。誰都不敢說自己的短篇篇篇精彩,越寫越出色。實際情況可能是,有人在寫過一兩篇或三五篇不錯的短篇小說后,就開始走下坡路。我打一個比方也許有些絕對,好比一個人不可能永遠年輕,只能越活越老,一個人寫短篇小說也不能保證越寫越好,永葆青春。通常我們愿意把寫短篇小說說成是手藝活兒,其實兩者還是有所區(qū)別。比如編筐捏簍,或做箱子打柜子,時間長了,因經驗的積累,技藝的嫻熟,篾匠會編得捏得越來越好,木匠會做得打得越來越漂亮。寫短篇小說就不同了,寫得時間越長,越對所謂經驗保持警惕,并對熟能生巧的說法產生疑慮。這是因為匠人做手藝活兒是從實到實,編筐是筐,捏簍成簍。而作家寫小說是從實到虛,從虛到實,從實又到虛,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寫到后來,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世界,微妙的心靈世界,真的很難把握。沈從文早就說得清清楚楚,社會一般事業(yè)都容許僥幸投機,作偽取巧,用極小力氣收最大效果。唯有寫短篇小說是個實實在在的工作,費力而不容易討好,擅長政術的人絕不會摸它,天才不是不敢過問,就是裝作不屑于過問。在從事寫作的同道者中,沈從文說道,有人不愿把寫短篇作為終生事業(yè),是因為它經濟效益不好。除了沈從文所說的這些,還有一些情況,影響了作家的短篇小說寫作。有的作家用短篇贏得了聲譽,打下了“江山”,后來就不再寫短篇了,用長篇守“江山”。有記者問一位知名作家,為什么不再寫短篇了?那個作家回答得很坦誠,他說,短篇太難寫,他對寫好的短篇缺乏自信。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文學聲譽,他不愿因一篇不好的短篇小說而砸鍋。作家上了歲數之后,一般也不再碰短篇小說。??思{被有的西方評論家說成“缺乏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才能”的作家。在我看來,他的短篇小說的確難以讓人恭維。到了晚年,他一篇短篇小說都不寫。晚年的托爾斯泰,看到窗外翩翩走過的妙齡女郎,一聲嘆息,說再也不需要她們了。老作家不碰短篇,與托翁的嘆息,內里恐怕有著同樣的道理。個中原因,有創(chuàng)作資源匱乏的問題,敏感度下降的問題,集中精力的能力式微的問題,還與個體生命的激情、爆發(fā)力、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等的喪失有著直接的關系。落花流水春去也,這真是沒辦法的事。也許莫言是個例外,獲得諾獎后,他所寫的第一部書《晚熟的人》是短篇小說集,集子里的小說篇篇扎實厚重,意味深長。這表明莫言寫短篇小說的底氣和自信。

沈從文那么熱愛短篇小說,寫出了那么多短篇小說佳作,他后來怎么樣呢?1951年冬天,沈從文去四川參加土地改革工作團期間,以革命大學廚房的一個炊事員為原型,寫了一篇名為《老同志》的短篇小說。這篇小說他先后改了七稿,歷時近兩年,還向丁玲求助,說發(fā)表時不用他的名字也可以,到底未能發(fā)出。這篇小說的遭遇對沈從文的打擊可想而知,以致他懷疑自己失去了寫短篇小說的能力。這件事給我們提出了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那就是寫短篇小說要不要反復修改的問題。從表面看,是改和不改的問題,實質上,是怎樣看待和處理初衷和非初衷、內驅力和外驅力、天性和非天性的關系問題。有人說好小說是改出來的,我一直不贊成這個說法,我寫完小說,極少改動。我們寫每一篇小說都會有一個初衷,這個初衷是從個人出發(fā),遵守的是自己的天性,是內在的驅動力在起作用。而把小說改來改去呢,往往是外界的指導性、干預性力量在起作用。小說修改的過程,無疑是妥協的過程,改得越多,離初衷和天性就越遠,改到后來,甚至完全違背了自己的初衷和天性,哪里還有什么個性化的文學性可言呢!

我不認為是沈從文喪失了寫短篇小說的能力。一個作家長期養(yǎng)成的基本寫作能力,不會輕易喪失。創(chuàng)作水平可能會有起伏,但差得不會太多,不至于連小說都不像,連一般的發(fā)表水準都達不到。實際情況可能是,不是沈從文的寫作態(tài)度變了,是寫作的環(huán)境變了,不是沈從文的寫作水平降低了,是衡量文學的標準“提高”了。還有一種可能是,當時的文學刊物以人劃線,先看人后看作品,一看到沈從文的名字,先就畫了問號。

真想看看“老同志”寫的《老同志》,以得出一些自己的閱讀判斷??晌艺襾碚胰ィ降讻]找到《老同志》在哪里,也許它永遠消失了,變得不可尋覓。出于對“老同志”的尊重和信任,每每看到別的一些“老同志”所寫的短篇小說,我都要讀一讀。也許是期望值過高,有的小說不但不能滿足我的閱讀期待,還讓我多多少少有些失望。比如:我曾先后在上海的文學刊物和北京的文學刊物上,讀到過兩位前輩知名女作家所寫的短篇小說,前者寫的保姆的故事,后者寫的是老人養(yǎng)生的故事。她們都寫過頗具影響的長篇小說,或中篇小說,寫個幾千字的短篇小說,當然是小菜一碟,不成問題??伤麄兊亩唐≌f為何讓我失望呢?我的感覺是小說過于小了,是意思過于小,境界也過于小,不能擴大讀者的視野,給讀者以廣闊的聯想余地。這就牽涉到短篇小說小與大的關系問題,也是收與放的關系問題。我們通常說,小說要小聲地說,也要小心地說。所謂小聲地說,是說要靜下心來,說得心平氣和,不可劍拔弩張,大喊大叫,一上來就要擺出一副一鳴驚人的架勢。所謂小心地說呢,是指對小說創(chuàng)作要始終保持敬畏之心,說得小心翼翼,愛惜每一句話,珍惜每一個字,把每句話都說得恰到好處,把每一個字都安排得熨熨帖帖。小說是從小處說,從細處說,但小說不止是小說,還是大說,真不能太小。我所說的大說,當然不是說大話、官話、空話、套話、時髦的話,而是指小說背后的時代、社會、歷史和世界,也是指一個作家要有寬闊的視野、博大的胸懷和世界性的目光。短篇小說寫到最后是要收,不收就不完整,就構不成一篇完善的作品。但收不是關門關窗,不是封閉,在收的同時還要放。這個放是放飛,是升華,是不確定,給人以無限的聯想。王安憶在《我看短篇小說》里就說過這樣的意思,她說:好的短篇小說是有窗口的小房子,你可以不朝窗外看,可是有窗口和沒有窗口就是不一樣。

彈指間,我也成了“老同志”。我不甘心從此擱筆不寫,還在繼續(xù)寫短篇小說。北京市召開北京市文聯成立七十周年座談時,王蒙老師也去參加了。在格非的提議下,我們兩個到王蒙老師座前向他問好,說他的狀況真好。王蒙老師以他慣常的幽默口吻笑著說:垂死掙扎。王蒙今年都八十七歲了,仍筆耕不輟,我們比他年輕得多,為何不繼續(xù)“掙扎”呢!現在我寫每一個短篇,都是在學習和探索,都是知難而進,向自己發(fā)起新的挑戰(zhàn)。我有意在看似無小說的地方寫小說,力爭每一篇小說都有一點新意。最近我給《人民文學》寫了一個短篇《雪夜》,已發(fā)在該刊的2021年第12期。這篇小說是向繪畫學習,嘗試用語言文字繪畫。小說幾乎沒什么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之間的沖突,主要是寫鄉(xiāng)村夜間下大雪的情景,傳達的是寧靜和潔凈的審美意境,以抵抗信息爆炸帶給人們的喧囂。在各種藝術門類中,音樂看不見,摸不著,是最虛的一種。正因為其虛,才如風如云,超越地域、國界、種族,不用翻譯,即可為全人類所共享,所感動。語言文字能不能向音樂學習,并捕捉音樂,表現一下音樂之美呢?我給《芙蓉》寫了一個短篇《掛在墻上的弦子》,就是朝著這個方向所做的試驗。小說寫一對青年男女以音樂生情,并以音樂聯姻,音樂主導著他們的精神生活。小說是設置了簡單的故事情節(jié),但故事情節(jié)不是我的主要著力點,我把著力點放在描繪音樂上。音樂由聲調、音節(jié)、旋律、節(jié)奏等因素構成,一樣比一樣來無影,去無蹤,怎樣才能捕捉它們呢?我的辦法是借助與弦子有聯系的竹子、梨花、奔馬、高粱等實的自然物象比喻音樂,承載音樂,使音樂在幻想中飛揚起來。我的試驗不一定成功,但試驗總比不試驗好一些。試驗也許會失敗,拒絕試驗永遠都不會成功。

前不久,我還給《長城》寫了一篇稍長一點的短篇小說《妻子是年》,借助這篇小說,我想談一談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關于遠與近、緊與松、雅與俗、軟與硬、審美與反思、感性與理性、自然性與社會性、大邏輯與小邏輯之間的關系。我說了這么一堆關系,好像把事情復雜化了,其實這諸多關系之間都是有聯系的,只用一兩種關系概括也不是不可以。小說寫過年期間夫妻之間發(fā)生的故事。留守在家的妻子,聽說在外打工的丈夫找了“小姐”,為了向丈夫表示抗議,拒絕跟回家過年的丈夫親熱,與丈夫打開了冷戰(zhàn)。丈夫為避免傷害到妻子,堅決不承認在外頭的所作所為。妻子本人在村里受到過別的男人的騷擾,也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故事就這樣在夫妻間的矛盾沖突中展開。這樣的故事比較難寫,因為它離俗世生活太近了,越近越俗,或者說近就是俗。我們應該意識到這一點,盡量與俗拉開距離,寫的雅致一些。我們都知道,小說的主要功能是審美,但從感性出發(fā)的審美須有理性的參與,須對社會生活進行反思。這就說到軟與硬的關系了。我們想把小說寫得柔軟一些,但沒有反思也不行。而一反思,一批判,就容易發(fā)硬。汪曾祺的短篇小說偏軟,林斤瀾的短篇小說偏硬,沈從文則軟硬兼施,軟硬結合,做得比較好。我自己不寫太硬的小說,是不愿寫,也寫不了。根本原因是自己的心腸不夠硬。官場小說是硬小說,我從來不寫官場小說,那種勾心斗角,讓自己的心臟先受不了。最重要的一對關系,是大邏輯和小邏輯之間的關系。我們寫每一篇小說都離不開這一對關系,或者說我們每寫一篇小說的過程,都是在處理大邏輯和小邏輯之間關系的過程。大邏輯是思想的、抽象的、形而上的邏輯。小邏輯是日常的、具象的、形而下的邏輯。沒有大邏輯的引導和提升,小說就不能飛翔。沒有小邏輯的支持呢,小說就不能成立。大量的農村青壯男人常年外出打工,只能把妻子留在家里,這就造成了夫妻生活的嚴重缺失。這是反自然的,反本能的,也是不人道的。小說的大邏輯是人文關懷,是人道主義理想。小邏輯是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是兒女情長,是文化心理。我讓大邏輯和小邏輯有機結合,最終讓一年難得一聚的夫妻達成了和解。他們的和解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是在一系列合情合理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推動下完成的。他們和解在哪里呢?和解在情感和自然上。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和地是實的,天和道是虛的,那么最高的境界自然是什么呢?自然有實又有虛,是實和虛的結合。

2021年11月28日至12月1日于懷柔翰高文創(chuàng)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