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園有棘》序:文章論
作為報人,從業(yè)二十多年來,我先后主持創(chuàng)辦過多個文學副刊;作為作家,寫作三十多年來,我的文章九成以上發(fā)表在報紙的文學副刊上。雖然文學副刊和它所發(fā)表的文章應該歸類于文學,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的;但什么是文學?什么是文章?文章與文學的邊界在哪里?報紙文學副刊慣常發(fā)表的雜文,究竟應當歸類于文章還是文學更為嚴謹?如此這般的問題,多年來盤旋于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一、漢代以前文章與文學之源流
在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領域,文章與文學這兩個概念,出現(xiàn)得都比較早。然而,在至少三千多年悠久的歷史文化長河中,文學與文章相比較,無論其本身的內(nèi)涵與價值,還是在歷朝歷代——特別是明清以前浩如煙海的文學作品中之曝光率和影響力,均不可并日而語。
“文學”一詞,在現(xiàn)存歷史文化典籍中,最早見于《論語·先進》:“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即所謂“孔門四科十哲”——“文學”乃“四科”之一,指通曉西周時期的文獻典籍,學問淵博,跟現(xiàn)在所說的文學作品或文學創(chuàng)作并不沾邊。戰(zhàn)國時期荀況在《荀子·性惡》和《荀子·大略》中均講到“文學”——“今之人化師法、積文學、道禮義者為君子”,“人之于文學也,猶玉之于琢磨也?!对姟吩唬骸缜腥绱?,如琢如磨。’謂學問也。……子貢、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學,服禮義,為天下列士。”荀子所說的“文學”,指的是儒家的各種經(jīng)典;所謂“被文學”與“積文學”,亦指受到各種經(jīng)籍的浸染熏陶,增長了學問,提高了修養(yǎng),與現(xiàn)在所說的文學創(chuàng)作亦不沾邊。后世諸如《史記·李斯列傳》之“臣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呂氏春秋·蕩兵》之“說雖強,談雖辨,文學雖博,猶不見聽”等,大多指的是儒家學說與文獻經(jīng)籍,同樣與今日之文學或曰文學創(chuàng)作不太沾邊。
至于漢代在州郡以及分封王國所設置的“文學”,或稱之為“文學掾”,或稱之為“文學史”;三國時期魏武帝設置的“太子文學”;魏晉以后設置的“文學從事”;以及晉至隋唐時期太子與諸王亦設置“文學”,還有唐初于州縣設置“經(jīng)學博士”,到唐德宗時期改稱“文學”等,這些“文學”都是官職名稱,與今日之所謂文學或曰文學創(chuàng)作,說有聯(lián)系吧,有時也略有些“工作上”的聯(lián)系(偶或談文論詩),說不搭界吧,也確乎是不完全搭界的。而近現(xiàn)代以來,把文學這一范疇定義為一種語言文字的藝術,或曰以語言塑造形象來反映現(xiàn)實的藝術云爾,則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的事情,到今天也不過一百多年的歷史。
“文章”一詞,最早散見于先秦典籍《論語》《墨子》《左傳》《莊子》等。譬如《墨子·非樂上》之“是故子墨子之所以非樂者,非以大鐘鳴鼓琴瑟竽笙之聲以為不樂也,非以刻鏤華文章之色以為不美也”,《左傳·隱公五年》之“昭文章,明貴賤”,《莊子·胠篋》之“滅文章,散五彩”等,其“文章”多指錯雜的色彩或花紋,或指車服旌旗等;也指三代之禮樂制度,如《論語·泰伯》之“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煥乎其有文章也”,《禮記·大傳》之“考文章,改正朔”等;還指《詩》《書》《禮》《樂》等文獻典籍,如《論語·公冶長》之“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等等。
細考“文章”一詞,“文”之本義,為彩色交錯,亦指彩色交錯的美麗圖形與圖案,故《易·系辭下》曰“物相雜,故曰文”,《說文》亦解之為“文,錯畫也”;由于“文”多指色彩絢爛美麗,所以后來便引申為文辭、文采與文章,如《孟子·萬章上》曰“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漢書·賈誼傳》云“以能誦《詩》《書》屬文,稱于郡中”等?!罢隆敝玖x,《說文》解之為“章,樂竟為一章。從音,從十。十,數(shù)之終也”,文詞意盡語止,亦謂之一“章”,表示告一段落;也有典章制度之義,比如《詩·大雅·假樂》之“不愆不忘,率由舊章”;亦有與“文”同義的色彩花紋,如《書·皋陶謨》之“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還有美好、顯著、明顯之義,如《易·坤》之“含章可貞”,《書·堯典》之“平章百姓”等。所以,組成“文章”一詞的“文”與“章”,其語義相近又各有所側(cè)重,“文”側(cè)重于錯彩鏤金、色彩美麗,“章”側(cè)重于明麗顯著、有章有法,即如明末清初思想家、史學家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之所謂“異色成彩之謂文,一色昭著之謂章”。
二、文章之典范——“大漢文章”
“室有余香,謝草鄭蘭竇桂樹;家無長物,唐詩晉字漢文章?!边@副著名歷史佳聯(lián),上聯(lián)說的是人才輩出,下聯(lián)講的是文采風流。的確,至晚自西漢以來,文章一詞即日漸趨向?qū)V肝霓o或獨立成篇的文字以及著作,與今日之文章概念語義相同或相近。如《史記·儒林列傳序》之“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漢書·藝文志》之“凡著于竹帛者為文章”等。需要說明的一點是,自漢代以來所謂文章,上承夏商周三代之風雅,下啟魏晉盛唐之風骨。
到六朝時期,文章亦稱文筆,細分為文與筆,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總術》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故唐宋以前之文章也包括有韻的詩騷詞賦。唐代大文豪韓愈《調(diào)張籍》詩前四句:“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詩圣”杜甫《偶題》詩前四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利,名聲豈浪垂。”唐宣宗李忱《懷白居易》詩中有句:“童子解吟長恨歌,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其文章指的都是詩文,但側(cè)重于詩歌。與劉勰同時代的南朝梁任昉所著《文章緣起》開宗明義講道:“六經(jīng)素有歌詩誄箴銘之類,《尚書》帝庸作歌,《毛詩》三百篇,《左傳》叔向詒子產(chǎn)書,孔子誄,孔悝鼎銘,虞人箴,此等自漢以來圣君賢士,沿著為文章名之始。”從《隋書·經(jīng)籍志》所錄書目可以看到,關于選編并研究文章的專著,比較集中于魏晉南北朝時代。譬如曹魏至西晉荀勖《雜撰文章家集序》,西晉摯虞《文章志》,南朝宋明帝劉彧《晉江左文章志》,南朝梁沈約《宋世文章志》等。可見,歷朝歷代文體迭興的高峰,都是由幅員遼闊的高原簇擁而成的。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無不如此。正是由于“大漢文章”所形成的文章高峰,才推動漢代以后的魏晉南北朝興起研究文章體裁乃至創(chuàng)作方法的熱潮,才出現(xiàn)了中國古典文藝理論研究的巔峰之作《文心雕龍》。愚竊以為,魏晉南北朝時期之所以對文章之研究興義盎然,或許與魏文帝曹丕對于文章評價的崇高性與重視度相關聯(lián)吧?
所謂“唐詩晉字漢文章”,唐詩固然屬于文章范疇,而漢代人所說的“大漢文章”則更多指的是大賦。東漢著名史學家、文學家班固在其名作《兩都賦序》中所列舉漢代文章大家,如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以及公卿大臣作家倪寬、孔臧、董仲舒、劉德、蕭望之等,其中半數(shù)以上為漢賦大手筆,“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而后大漢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
然而,班固所贊頌的“大漢文章”,與后世所稱道的“唐詩晉字漢文章”之“大漢文章”,不完全是一碼事。大賦雖然發(fā)源于《詩》“六藝”之風賦比,但真正宏富壯大卻深受《楚辭》之影響,過分地注重鋪陳辭彩、宏大敘事,導致其形式遠大于內(nèi)容,“繁華損枝,膏腴害骨”,諸如《上林賦》《甘泉賦》《兩都賦》《二京賦》等篇什,當時之影響何其巨大,但終至于風流而云散,“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不過,后世特別是明清以后所謂文章的各種體式(與今天的文章定義基本相同),到西漢時期已然眾體皆備。誠如清代文學家劉熙載《藝概·文概》所論:“西漢文無體不備,言大道則董仲舒,該百家則《淮南子》,敘事則司馬遷,論事則賈誼,辭章則司馬相如?!彼院笫浪蚪驑返赖摹按鬂h文章”,乃是明清之際所定義而沉淀的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章,多指辭氣豪邁、元氣淋漓、拔山扛鼎、筆力雄健之賈誼《治安策》《過秦論》、晁錯《賢良對策》《論貴粟疏》、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等,乃能真正體現(xiàn)“大風起兮云飛揚”“簫鼓鳴兮發(fā)棹歌”之慷慨沉雄大漢氣象!
“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蔽何牡鄄茇А兜湔摗ふ撐摹逢P于文章的這一論斷,也許是有中華文明史以來給文章下的“最高級”定義。古人嘗言,“文章六經(jīng)來”(黃庭堅詩)。還說,“真學問從五倫起,大文章自六經(jīng)來”(古聯(lián)語)。南朝梁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說得更具體:“夫文章者,原出五經(jīng)。詔命策檄,生于《書》者也;序述議論,生于《易》者也;歌詠賦頌,生于《詩》者也;祭祀哀誄,生于《禮》者也;書奏箴銘,生于《春秋》者也?!北M管顏氏講得并不周嚴,譬如箴銘亦生于《書》,議論更生于《春秋》,但他卻比較早地貢獻了一個重要觀點——“文章原出五經(jīng)”。其實,“六經(jīng)”(秦火之后再無《樂》)或“五經(jīng)”本身就是大文章,而且對華夏民族近古以來的成長與發(fā)展,對“中國人”性格品質(zhì)的形成與塑造,作用極其重大,影響持久深遠,堪稱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筋骨與血脈。據(jù)《禮記·經(jīng)解》記載:“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潔凈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彼跃小拔褰?jīng)”或“六經(jīng)”,對于古代文章大家而言,具有世界觀與方法論、思想性與藝術性、做好人與作好文等多重性典范意義和多維度藝術影響。西漢著名思想家、文學家揚雄在其《法言·寡見》中主張“五經(jīng)為辯”:“說天者莫辯乎《易》,說事者莫辯乎《書》,說體者莫辯乎《禮》,說志者莫辯乎《詩》,說理者莫辯乎《春秋》。”戰(zhàn)國著名思想家荀況在《荀子·勸學》中亦講道:“《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因而,歷代文章大家都會在經(jīng)典的繼承和弘揚上下足功夫?!拔钠鸢舜ァ钡奶拼恼戮揠㈨n愈在《答李翊書》中自稱,“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吾終身而已矣”。唐代另一位古文大師柳宗元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亦自陳道:“本之《書》以求其質(zhì),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笨梢?,傳統(tǒng)經(jīng)典之“五經(jīng)”“四書”以及諸子百家甚而《左傳》《國語》《楚辭》《國策》《史記》《漢書》,乃至于后來者如李杜、韓柳、蘇辛、《西廂》、《紅樓》等等,都是中華好文章,均為滋養(yǎng)陶冶歷代文章鉅子之源頭活水!
三、文章之范本——《古文觀止》
“《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荀子的這句話頗能概括中華文章的博大精深。然而,站在大多數(shù)讀者角度來看,博大與精深往往是一個矛盾統(tǒng)一體,精者難博,博者難精,二者很難得兼。這就突顯出文章選家與選本的必要性與重要性。中華文化史上幾家影響重大的文章選本(包括詩歌),有孔子選編的《詩三百》(《詩》305篇),西漢劉向編訂的《戰(zhàn)國策》(選文497篇),南朝梁蕭統(tǒng)選編的《文選》(詩歌類434首,辭賦類99篇,雜文類219篇,共計752篇),清代蘅塘退士選編的《唐詩三百首》(選詩318首),還有清代吳楚材、吳調(diào)侯選編的《古文觀止》(選文222篇)等。對后世影響更加持久深遠、流傳更為廣泛普及的則是《詩三百》《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究其因,一是選家遴選精當,二是詩文篇數(shù)較為適當——大約詩三百首、文二百篇,比較適合閱讀且容易流傳下來吧?
作為明清以后乃至于現(xiàn)代意義上所謂的文章范本——《古文觀止》無疑是一個比較好的選本。之所以說比較好,是因為它存在著“與生俱來”的缺陷。《古文觀止》編選于清康熙年間,那時應對科舉考試的“統(tǒng)編教材”是“五經(jīng)”“四書”,《古文觀止》只是一部“教輔材料”而已;而且,那時儒家之外的老莊楊墨申韓之文均屬于“異說”,所以《古文觀止》既不收“五經(jīng)”“四書”之篇什,譬如孟子的《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天時不如地利》等雄辯之文;又拒收諸子百家之華章,譬如莊子的《庖丁解?!贰肚锼返日芾碇?,以及韓非子的《說難》《孤憤》等政論之章,如此等等的“先天缺陷”是顯而易見的。不過,這些缺憾都是由于時代的局限性所造成的,不必對其責備求全。而《古文觀止》所遴選文章跨越中華文化史長達二千三百五十多年,自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行世三百多年以來,流布廣遠,長盛不衰,自有其歷史文化意義與大功德在。
誠如前文所述,漢代以來所稱文章如《漢書·藝文志》所定義的“凡著于竹帛者為文章”,乃廣義之文章;唐宋以前特別是魏晉時期以來,將詩詞曲賦之類有韻之文與無韻之筆一同歸入文章,算是“中義”之文章吧;作為明清以后所稱之文章(包含辭賦),已然與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章之外延與內(nèi)涵基本相同——亦即《現(xiàn)代漢語詞典》所定義的“篇幅不很長的單篇作品”,乃狹義之文章?!豆盼挠^止》屬于狹義文章之范本。狹義文章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文章。
談到《古文觀止》中的文章,如果只讓你選出一篇最好的文章,你會選哪一篇呢?我的夫人和女兒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賈誼的《過秦論》。去年我曾與一位編輯家吃茶,談起這個問題,他也認為《過秦論》當拔頭籌。我手邊有一本徐中玉先生主編的《古文鑒賞大辭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其護封采用的亦是《賈生過秦論》影印古版??梢娰Z誼《過秦論》在中華文章史上的超絕地位。不過,我品評文章高下,有一把相對固定的尺子——即用魏文帝曹丕所說的“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來衡量。譬如,讀“大漢文章”賈誼的《過秦論(上)》和諸葛亮的《前出師表》,既能夠深深地感受到“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之高格,還會領略到“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diào)更無倫”和“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的天地英雄氣!然而,當你讀歐陽修《醉翁亭記》和蘇東坡《前赤壁賦》之類的頂級宋文時,就領受不到“經(jīng)國之大業(yè)”的襟抱風骨,僅能感受到“不朽之盛事”的才子氣!這就是文章的差級。雖然“唐宋八大家”,唐兩家,宋六家,但宋文與唐文相較,整體來看多情趣而少骨力,總給人每況愈下之感覺。
也許有人會說,一篇文章說明不了問題。那么好吧,謹選擇蘇東坡頗有代表性的三篇名文,來闡釋一下這個問題。當你初讀年僅26歲的蘇軾寫下“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的《留侯論》時,你能夠感受到“立論超卓”的蘇子瞻,也能夠隱約地感受到“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的豪邁氣象。而當你讀到時年47歲的蘇東坡寫下“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的代表作《前赤壁賦》時,你會感受到“了悟風月不死”“令人有遺世之想”的東坡,然而也僅能夠感受到才華橫溢、辭采華麗的“不朽之盛事”的滄桑感和才子氣。但是,當你讀到晚年65歲時坡翁寫下“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的《答謝師民推官書》,或許連“不朽之盛事”也感受不到了。就在下之淺薄看法,此文至少有兩處文眼和一處瑕疵;文眼固然佳妙,瑕疵則不足為訓矣。文眼之一是“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眼之二是“歐陽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這一句是借用其師歐陽修的話來批評揚雄的;而此文的一處瑕疵,恰恰是一大段貶損揚子的文字:“揚雄好為艱深之辭,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類也……雄之陋如此比者甚眾?!痹谖铱磥恚瑩P雄有時的確“好為艱深之辭”,但卻并不是用來紋飾“淺易之說”的;相反,他的《太玄》和《法言》倒是很有些非凡見地和深刻思想的。假如揚子云真如東坡所說得如此不堪,那么由南宋大儒王應麟所編著的小型中華歷史文化百科全書《三字經(jīng)》,就不會有流傳七百多年的“五子者,有荀揚,文中子,及老莊”,也不會把揚子與老子、莊子、荀子和文中子相提并論。別的且不說,就連“天子呼來不上船”的“詩仙”李白都會稱賞“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jīng)》”(《俠客行》);就連東坡同時代著名政治家、史學家、文學家司馬光,對于《太玄》亦自謂“疲精勞神三十余年,訖不能造其藩籬”“屏人事而讀之數(shù)十過”,然后喟然置書嘆曰:“嗚呼!揚子云真大儒者邪!”然后潛心為《太玄》作集注若許年(見《太玄集注序》《讀玄》)。這樣一部大書,竟被東坡斥之為“好為艱深之辭,以文淺易之說”,是耶?非耶?或曰,這只不過是“一家之言”罷了。但如此這般含混不清的“一家之言”,是頗有瑕疵的。所幸《古文觀止》共收錄蘇軾17篇文章,卻并未收入此文,不愧文章范本之美譽。
《易》曰:“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边@大概就是文章的現(xiàn)實意義和歷史價值之所在吧。唐代著名詩僧皎然《詩式》云:“夫文章,天下之公器,安敢私焉。”唐代大詩人劉禹錫《唐故相國贈司空令狐公集紀》亦云:“筆端膚寸,膏潤天下;文章之用,極其至矣?!闭沁@類“文載公道”“膏潤天下”的大文章,方稱得上“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倘如《宋史·歐陽修傳》所謂“文章止于潤身”,僅只是吟風弄月,抒寫個體之性靈與悲歡,其所謂妙文佳構(gòu)如歐陽文忠公《秋聲賦》與《醉翁亭記》,如蘇文公前后《赤壁賦》與《石鐘山記》之儔,還能夠稱得上“不朽之盛事”。等而下之者,連流布廣遠的“不朽之盛事”都談不上,更何談“經(jīng)國之大業(yè)”!這倒并非說風月悲歡不可談,《詩》三百篇每每吟詠風雪花草之物,“設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皆興發(fā)于此而義歸于彼”(白居易《與元九書》)。這也并非強調(diào)每一篇文章都要關乎家國情懷,都要書寫“經(jīng)國之大業(yè)”,都要展現(xiàn)強勁的“漢魏風骨”。文章應該也必然是多姿多彩多元化的,能夠流芳百世稱得上“不朽之盛事”者,當然都是好文章。然而,“修辭立其誠”(《易·乾·文言》),假如一個時代的文章與文風,長時間而且大面積地游離于大環(huán)境大時代,不關心民瘼疾苦,不開辟有益于世道人心之大境界,只抒發(fā)個人小情小調(diào),過分地強調(diào)小自我與藝術感,其文章便會日益淪為供人清賞把玩的藝術品與小擺件,而文章與文人的作用和地位也就愈來愈無足乎輕重。
四、新時期文章之正脈——雜文
我讀《古文觀止》,更偏愛有思想有鋒芒有文采有力道的雜文。粗略點數(shù)一下《古文觀止》經(jīng)典雜文篇什,像《周鄭交質(zhì)》《叔向賀貧》《鄒忌諷齊王納諫》《過秦論》《阿房宮賦》《雜說四(馬說)》《種樹郭橐駝傳》《五代史伶官傳序》《留侯論》《讀孟嘗君傳》《賣柑者言》等將近半數(shù)。比重很大,分量超重,金聲玉振,篇篇精品。不過,我所說的雜文,是以今天的雜文標準來衡量的。
其實,雜文品種,古已有之?!稌x書·干寶傳》即記載:“注《周易》《周官》凡數(shù)十篇,及雜文集皆行于世?!薄段男牡颀垺るs文》則將戰(zhàn)國末期宋玉的《對問》、西漢以來枚乘的《七發(fā)》、東方朔的《客難》、揚雄的《解嘲》、班固的《賓戲》、張衡的《應間》、蔡邕的《釋誨》、曹植的《客問》等歸類于雜文,并總結(jié)雜文的一些特點為“發(fā)憤以表志”“致辨于事理”“雜以諧謔”“諷一勸百”……還真有些今天雜文的味道。實際上,以今天的雜文標準來看,其最早出現(xiàn)的時代還可以向前追溯。譬如,《周鄭交質(zhì)》出自春秋時期的《左傳》,《叔向賀貧》出自春秋時期的《國語》;譬如,戰(zhàn)國時期孟子《天時不如地利》《魚我所欲也》、莊子《庖丁解?!贰跺┝褐q》和韓非子《矛與盾》《郢書燕說》等,均為極品雜文。《文心雕龍·雜文》還對雜文文體品類的多樣性作了歸類:“詳夫漢來雜文,名號多品,或典誥誓命,或覽略篇章,或曲操弄引,或吟諷謠詠,總括其名,并歸雜文之區(qū)?!薄端鍟そ?jīng)籍志》所錄魏晉南北朝書目已有雜文專集,諸如《梁武帝雜文集》九卷、《文章志錄雜文》八卷(謝沈撰,又名《名士雜文》)、《雜文》十六卷(為婦人作)、《梁代雜文》三卷等。唐宋時期科舉考試項目中經(jīng)史之外的應時試文亦稱雜文。據(jù)《新唐書·選舉志上》載:“進士試雜文二篇,通文律者然后試策?!薄独m(xù)資治通鑒·宋真宗天禧元年》亦載:“詔:‘自今特旨召試者,并問時務策一道,仍別試賦論或雜文一首?!毕駯|坡《與謝師民推官書》“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之雜文,指的就是此類應時試文。
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講得好,“時運交移,質(zhì)文代變”,“文變?nèi)竞跏狼椋d廢系于時序”,“故知歌謠文理,與世推移;風動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对娊?jīng)》如此,《楚辭》如此,“大漢文章”如此,唐詩、宋詞、元曲與明清小說,莫不如此。那么,急劇變革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又有哪一種與時代相適應的新文體應運而生了呢?在我看來,既不是繁華了數(shù)千年的詩歌、散文,也不是后來居上者的戲劇、小說,而是已然存在幾千年卻又從未顯山露水的——以魯迅先生為杰出代表的新文化巨匠所改良創(chuàng)新而煥發(fā)出勃勃生機的雜文!
既然“大文章自六經(jīng)來”,那么雜文源出哪里?首先,雜文是立論的文體。顏之推認為“序述議論,生于《易》者也”,揚子云認為“說理者莫辯乎《春秋》”,劉彥和認為“昔仲尼微言,門人追記,故抑其經(jīng)目,稱為《論語》;蓋群論立名,始于茲矣,自《論語》以前,經(jīng)無‘論’字”(《文心雕龍·論說》)……其實,“五經(jīng)”“四書”,諸子百家,《國語》《國策》,《史記》《漢書》,莫不立論。所以說,雜文本來之于“雜”,更立之于“文”。《漢書·藝文志》對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nóng)家和小說家等十家作過簡要概括。其中“雜家”之來源與特點,確乎與今日之雜文及雜文家有些淵源,“雜家者流,蓋出于議官。兼儒、墨,合名、法”?!白h官”以立論為主,“兼”“合”則打破藩籬,兼收并蓄。在下不揣淺薄,曾在一篇小文中講過:“什么是雜文?雜文是詩的政論、政論的詩。首先是詩,然后政論才有意義。兩千多年前,孔子提出‘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的著名美學觀點。今天,以‘興觀群怨’說來概括、衡量雜文的特點和功能,仍是十分恰切而準確的。”(《雜文的“興觀群怨”》,發(fā)表于1992年11月11日《人民日報》)三十年前我之所以撰文強調(diào)雜文的“詩性”,主要是針對當時有些雜文家只一味強調(diào)“敢說”,并不在意“說得好”,不注重雜文的文學性和藝術性。這就涉及到文章的文與質(zhì)這個根本性問題。好文章在題材和表現(xiàn)上都是和諧般配的,其內(nèi)容與形式也是盡善盡美的。關于文與質(zhì)的關系,《論語·顏淵》載子貢語講得很到位:“文猶質(zhì)也,質(zhì)猶文也?;⒈A,猶犬羊之鞟?!眲③挠謱⒋苏Z的文與質(zhì)之辯證性和統(tǒng)一性,有機地融合起來,特別地強調(diào)出來:“虎豹無文,鞟同犬羊?!本臀恼露?,無論內(nèi)容大于形式,還是形式大于內(nèi)容;不管表現(xiàn)得過于樸拙粗鄙,還是過分地花里胡哨,都是不恰當?shù)?,也是不美的。作文作人,同一理也。因而《論語·雍也》載孔子語:“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被蛟S有人會搬出老子的格言“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來反駁,然而《道德經(jīng)》五千言句句精妙,何嘗須臾離開“美言”哉?所以《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才講:“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彼浴肚f子·漁夫》亦云:“不精不誠,不能動人?!?/p>
其次,雜文是批判的武器。沒有批判就沒有雜文,沒有諷刺就沒有雜文。即如《周鄭交質(zhì)》《過秦論》《讀孟嘗君傳》彰顯的是批判精神,而《庖丁解?!贰多u忌諷齊王納諫》《賣柑者言》體現(xiàn)的則是諷喻之旨。其實,批判精神也好,諷喻之旨也罷,都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五經(jīng)”“四書”、諸子百家的核心價值觀所在,也是古往今來好文章最重要的價值、意義和標識所在。荀子所謂“《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詩》《書》“博”中有諷喻,《春秋》之“微”即批判?!对姟纷畋举|(zhì)的屬性是“詩言志”,其思想價值乃“思無邪”,其社會意義和文化作用則是“興觀群怨”——亦即啟迪人生、觀察社會、團結(jié)民眾(或曰凝聚人心)、鞭撻丑惡,所以《詩》最基本的表現(xiàn)手法“賦比興”中無不包含“怨刺”成分——亦即批判精神和諷喻之旨,所以《文心雕龍·時序》稱道“幽厲昏而《板》《蕩》怒,平王微而《黍離》哀”?!对姟纷畋举|(zhì)的屬性“詩言志”,則又來自于《書》??鬃拥母咦阕酉馁潯稌吩唬骸罢颜讶缛赵轮鳎x離如星辰之行!”贊美其通篇講的都是人間正道、光明大道。諺云:“說人的不是盡人的忠,甜言蜜語陷馬的坑?!彼躁惔蟮赖摹稌分?,充滿著格言式的哲理性的批判精神。譬如《書·太甲中》云:“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逼┤纭稌ぢ瞄帷芬嘣疲骸安灰鄱?,百度惟貞。玩人喪德,玩物喪志?!逼┤纭稌ぶ芄佟愤€講:“作德,心逸日休;作偽,心勞日拙?!睋?jù)《孟子·離婁下》講:“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币蚨洞呵铩分拔ⅰ?,乃特指“微言”,即《漢書·藝文志》所謂“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是專門用來形容孔子的述圣之辭——特別是指作《春秋》所使用的“隱微不顯”“精微要妙”之言辭,故稱“春秋筆法,微言大義”。在下亦曾在一篇文章中對此作過專門論述:“孟子講過:‘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驗?,‘《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史記·太史公自序》)。故孔子著《春秋》,本著寓說理于敘事之中的理性主義,字里行間體現(xiàn)著鞭惡揚善的批判精神,以‘春秋大義’震懾‘亂臣賊子’,以‘微言大義’刺痛昏君小人,以歷史經(jīng)驗來啟迪和警示后人。這就是為后世所稱道的‘春秋筆法’。人們常說,‘春秋筆法,微言大義’,‘行之無愧天地,褒貶自有春秋’,‘一言之褒,榮于華袞;一字之貶,嚴于斧鉞’,等等?!H’二字,正是‘春秋筆法’的精髓所在,也是雜文筆法的全部精義所在。所以說,雜文作為‘批判的武器’,其使命與‘春秋精神’是一脈相承的。”(《中國古典文學名著中的雜文筆法》,發(fā)表于2011年第10期《語文建設》)
作文不易,流傳更難。二千五百多年時光流轉(zhuǎn),雄偉英邁如左丘明、孟軻、莊周、韓非、賈誼、司馬相如、司馬遷、班固、曹操、諸葛亮、陶潛、韓愈、柳宗元、歐陽修、王安石、蘇軾等中華文章巨擘,每人又能有多少篇精美華章傳世?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西風勁吹,崇尚西學、主張西化的中國新文化旗手和文學史家們,照搬西方的“文學四分法”,把流傳數(shù)千年的中華文章拆分為小說、詩歌、散文、戲劇“四大家族”;然而畢竟“豬肉貼不到羊肉身上”,古希臘悲劇誕生于什么時代?中國的戲劇產(chǎn)生于什么年代?所以很多文章方枘圓鑿,不好入門歸類。被尊為“民族魂”的思想家、文學家魯迅先生,一生著作等身,小說集三部《吶喊》《彷徨》《故事新編》,散文集一部《朝花夕拾》,散文詩集一部《野草》(被歸入散文門類),故小說、散文還好入門歸類;可是作為“重頭戲”的雜文集共有《墳》《熱風》《華蓋集》《華蓋集續(xù)編》《而已集》《三閑集》《二心集》《南腔北調(diào)集》等十六部之多,可謂巍巍昆侖,體大思精,但卻邁不進“四大家族”的門檻。盡管先生也曾放言,“雜文這東西,我卻恐怕要侵入高尚的文學樓臺去的”(《徐懋庸作〈打雜集〉序》),然而,要想“侵入高尚的文學樓臺”,就得附庸于“四大家族”之散文門類。也難怪,從來賣什么吆喝什么,不賣什么便排拒什么,誠如《漢書·藝文志》所謂:“安其所習,毀所不見,終以自蔽。此學者之大患也。”問所從來,雜文之源遠而流長。然而,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以魯迅先生為杰出代表所創(chuàng)作的海量雜文,是伴隨著那個時代的新生事物——中國的報紙副刊而浴火重生大放異彩的!發(fā)表在報紙副刊上的作品,一般都稱之為文章。在我看來,雜文倒也未必非要鉆進什么“高尚的文學樓臺”,回歸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之文章譜系,豈不是天經(jīng)地義、名正言順、不忘初心、得其所哉嗎?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北緛碇皇菫槲业碾s文自選集作一篇小序,不期然拉拉雜雜涂抹成萬字長文。這就難免會招人詰問——閣下的雜文想要攀比中華大文章嗎?豈敢豈敢!罪過罪過!如上之所述,只是在下對中華好文章的一點膚淺認識,雖不能至,心向往之。至于我的雜文以及自選集,謹借用兩句古詩來概括:一句是杜工部的“豈有文章驚海內(nèi),漫勞車駕駐江干”,一句是龔定庵的“著書不為丹鉛誤,中有風雷老將心”。是為序。
2021年12月于北京通州果園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