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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實·人眼·豁免權 ——回應兩篇文章或《引路人》漫想
來源:《當代文壇》 | 李宏偉  2022年04月21日09:41
關鍵詞:《引路人》

現(xiàn)實。必須承認,從羅列的角度,實有是無法窮盡乃至無法把握的,一如1:1的地圖無法繪就?;蛘?,受限于感官與認知的邊界,實有根本拒絕被人如其所是地把握。反之,把握實有也不是人之必須,只需假定足夠的條件,即可呈現(xiàn)出確定的樣貌。思想由此生發(fā),在此假定下,藝術實為思想之分蘗。若假說紛紜,各自為政,則假說之真假無以立足,更無足輕重。假說的共識迫在眉睫?!艾F(xiàn)實”即一種共識訴求。藝術家擬定假說,發(fā)出邀約,迎面而來的人接受邀約,閱讀(觀賞)共建,形成共識,則假說成立,此種現(xiàn)實為真憑實據(jù)。加入統(tǒng)一共識訴求者越多,共識普及越廣泛,直至時機成熟,搖身一變,紙上城邦佇立于人之世界,仿若實有。此處不妨留出空隙,假設在實有與訴求之上,尚有凝視之眼,握有實有之真實,則現(xiàn)實亦是真實的一種允諾。

邏輯。假說的構建必有依循,依循之準繩即邏輯。邏輯自有其彈性,人物行事、事情運轉在彈性內,自可伸縮、生長,但邏輯的彈性常比作家只由內里以為的小,又常比閱讀者只從外圍看到的大。邏輯可以是樹,主干上無數(shù)分岔,撐起一片天空。邏輯可以是繩子,無論如何彎曲盤繞,終究能從一頭捋到另一頭。邏輯最好能是塊石頭,無論大荒山無稽崖煉就而單單剩下,或東勝神洲花果山上起始即有而一日崩裂,就此歷經講述、變化萬端。但邏輯無法是蛇,頭追逐尾,只為皂白不論,張口就咬,越吞越深。邏輯更加不能是只有鋒刃的刀劍,無有寬身厚背,無有刀架劍鞘。但邏輯未嘗不能是蛇,只要它真能來到那個點,一口吞沒自身。邏輯又未嘗不能只有鋒刃,只要你能抓起握住。

準確。達爾曼再次被面包心搓成的小球打中。他決定離開,剛站起身,店主便過來,聲調驚慌地央求他:“達爾曼先生,那些小伙子醉了,別理他們?!边_爾曼覺得這些排解的話反而把事情搞得更糟。起初,雇工的尋釁只針對一個陌生人,也可以說誰也不是;現(xiàn)在卻針對他,針對他的姓氏,鬧得無人不知。那個長相粗魯?shù)娜诉^來要和達爾曼打斗。店主聲音顫抖地反對說,達爾曼沒有武器。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蹲在角落里出神的那個老高喬人,朝他扔出一把亮晃晃的匕首,正好落在他腳下。仿佛南方的風氣決定達爾曼應當接受挑戰(zhàn)。達爾曼彎腰撿起匕首,心里閃過兩個念頭。首先,這一幾乎出于本能的舉動使他有進無退,非打斗不可。其次,這件武器在他笨拙的手里非但起不了防護他的作用,反而給人以殺死他的理由。博爾赫斯《南方》(王永年譯)中,這兩段楷體引述的文字,是我現(xiàn)在理解的小說中的準確的典范。

形象。想象一座城市,十字路口有紅綠燈在交替。想象一座橋,護欄上貼著小廣告,正被風撕扯。想象一根香蕉,倒著剝開,一張嘴咬掉一截。想象一家酒館,老板娘在自斟自飲,老板在持拍追打蒼蠅。想象一棵樹,同一只紙飛機第二次掠過一只鳥窩,窩里的雛鳥盲目地張開嘴巴。想象轟天的噪音,正在兩只左耳內部同時發(fā)生。想象一篇文章,印刷它的紙張燙手,讓它飄蕩著掉向地面。

先鋒。幾句有關的話。先鋒即自由。先鋒即冒犯。這一句式下,“即”可以是萬能充電器,連綴各式型號的手機,手機擱在各式桌上、床頭,撥打或者接聽。真正的先鋒一如既往。當然,當然。任何時候這樣認為都沒錯。我喜歡這一句:被迫先鋒。如果走在路上就能被鳥糞光顧,誰愿意費盡力氣去捕捉翅膀的聲響,誰又愿意穿上翼裝往山巔上站。但“被迫”需要多么巨大的能量,不能錯認情景,誤以為歌是自己要唱。不能以為一個轉身,逃在最后的,就此成為反攻的第一名。起初是另一種寫法:先鋒皆被迫?!敖浴迸c“即”的通假共融,暗自藏下的那點僥幸勁頭全露了出來,還不是尾巴,類比不了羚羊掛角。舍此無他,被迫以至于此。已經喪失興致,不再招手,呼喊:跟上。后退一點?;蛘呤遣荒埽蛘呤遣辉?。

人眼?!澳侨搜鬯?卻無那人立足之處”。那人終究要有所立足,這并非“我思故我所在”的低配翻版。你站立處是一級級臺階搭建,你雙眼所見,是目光向外翻轉。如何能夠看見你的目光,如何無你而見你所見?前綴以否以非,簡便的游戲,如石上取火、木上鉆孔。往上抬升,至泠然凝視者,依然是從自我身上揣摩而得。當然,另有全然無關者,掃地無視螻蟻,燃燈不見飛蛾。掃的工具、燃的對象,是你存身之所,在之證據(jù);而你,既非螻蟻、飛蛾,亦不被掃及、照亮。不,你受不了這種想象,受不了你不在。實在說,你根本進入不了這樣的全然無關者。該如何與其對峙?何況,“全然無關者”本身就是一種關聯(lián)?;蛟S,問題的關鍵不在于為什么要有人眼,而在于,你為什么要看,以及你不得不看。

表演。一切架構中,出場者可以等同于演員,區(qū)別只在于,他們是否知道自己在表演。演出一旦開始,自有其意志,演員并不能決定走向。忘詞、搶詞、跑調、站錯位……乃至罷演,無一不可以是演出的構成部分。導演、剪輯、后期……最終是制作人、出品方,決定哪一部分被呈現(xiàn)。政治是架構,豐裕社會也是架構。女性是演員,整體得到喝彩,個別待遇超級,但她們無法跑到鏡頭之外,無法擅自跳下舞臺,邊界對她們設置成不可見,無法觸碰?!皥F契”發(fā)現(xiàn)這一點,意欲成為制作方,主導劇情走向,或者寫下新的劇本。前途由此分岔。悲觀之路,“團契”仍舊是角色構成,作為一種平衡;樂觀之路,投資耗盡之前,她們搶到主導權,或者拉來新的投資,開啟新劇本下的演出。并非對一種性別的殘忍,真實的劇場,演員的處境更殘酷。不算安慰的安慰是,絕大部分人都不過是演員,無分男女。

電梯。實在是美好的意象。尤其是,每個人都自成平面沉積的空間,卻又在不經意間,成為他人的電梯。

猜謎。一個謎語:A出一個謎語給B,B的謎底必須是另一個謎語,拋回給A,A再以作為謎底的謎語還B……如是往復。理論上,謎語可以無休止拆解;實際上,當然會在某一刻停止。那一刻,或許是雙方默契致一,一笑而止?;蛟S是越猜越小越猜越窄,了無意趣,訕訕作罷。也有一種可能,一方拆錯,游戲告停。有些猜謎與拆解是必須,有些則未必。作者與所寫的猜謎是必須,猜測人物的動機、行為、語言,人物給出反饋,猜對才能繼續(xù)。一對一、一對多、多對多,左右互搏的游戲,“我”與“我”的互看。作者與讀者或評論者的猜謎不是必須,后者可以隨時退出。不過,偶爾對作者與人物的猜想進行猜想,不失為一種樂趣。另一個謎語:C如何知道,其新加入的游戲中,A與B早已猜過他(她)的猜想?

水面。是鏡子的擬體,光滑平穩(wěn)或漣漪不斷,都不妨礙對天空與周遭的映照。這映照如何破碎、折疊,只要時間足夠,技術精準,都能確切還原像之源頭。正如凸面或凹面,都可據(jù)其成像以得到確切的原物。一如對缺點的準確描述,等效于對優(yōu)點的準確描述,只需要在鏡中之像上做個反轉。只看是否值得是否必須,至于語氣、比例,不重要。核心反轉在于,鏡子是水面的擬體。鏡子是空無本身,等候與被動之外,已無所有。而水面有底,內有活物,無物映照依舊成其世界,自足生動。

豁免權。樊迎春的文章中關于趙一年齡的腳注讓我留意。趙一是七十三歲,“四十年前來到匱乏社會”中的“四十年”乃取“三十八年”而成,這是聊天中常有的事。小說寫到這里時,有過停頓,猜想以趙一的年齡、性格,他眼前面對的人與事,會說“四十年”還是“三十八年”。作者寫下的一切都將成為呈堂證供,未必用于向外的更大的審判,至少會用于向內的針對文本的推演。這里的猜想與被留意,算是個例證。寫下即供述,作者要求以自己的構想作為全部證據(jù),乃至得享豁免自然過于自圓其說。但需贅述一句,供述的并非全部落在紙面上,邏輯鏈條中、人之常情里,那些當然的隱伏一直都在——這算是作者的豁免權主張。至于評論者的豁免權起止于何處,就非我操心的了。

(作者單位:作家出版社。原載《當代文壇》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