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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行里》創(chuàng)作談:打撈,是為了傳承
來源:文藝報 | 老藤  2022年06月01日09:21
關鍵詞:老藤

我始終認為,中華的早期文化是青銅文化,因為青銅的發(fā)展要先于瓷。中國是瓷之故鄉(xiāng),這一點毋庸置疑,商代中期,也就是公元前16世紀,華夏大地已經出現了瓷器,可惜這個時期瓷器傳世不多,且出土多是粗瓷和陶器。青銅器就不一樣了,青銅器最早出現在夏朝,是夏商周文化的核心要素,青銅器不僅尊為王侯禮器,而且已經進入貴族家庭成為實用器具。青銅文化在西周晚期達到了頂峰,而瓷器直到宋代才真正成熟,以汝官哥鈞定五大名窯著稱于世。當然,瓷后來者居上,勢頭蓋過了銅,成了中華文化的重要標志。

我對銅感興趣,源自家里的兩只青銅爵。我家當時在膠東即墨縣田橫鎮(zhèn),一個“人家猶有古風存”的古老村落,村里春節(jié)祭祖莊嚴隆重,即或在上個世紀70年代,祭祖之風也未能禁絕。春節(jié)臨近,家族祭祖的主場設在我大伯父家。大伯父會支起梯子,從天棚上取下油布包好的家譜、牌位、香爐、燭臺、青銅爵等等,恭恭敬敬地將家譜掛在墻上,家譜下面安放供桌,鋪上大紅臺布,擺好香爐、燭臺、青銅爵等,供家人依次叩頭祭拜。因為燭光暗淡,家譜上先祖的畫像又面目凜然,少年的我便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大氣都不敢出。說來奇怪,當叩首后抬頭看到那兩只盛滿米酒的青銅爵時,心里會生出一絲親切感來,因為我家中條案上也有同樣的兩只。兩只爵出自哪個朝代沒有印象,當時我才上小學一年級,無法給文物斷代。后來因為屢次搬家,那兩只傳世的青銅爵不知所終,成了我心頭無法彌補的遺憾。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文物價格低廉,造假之風未起,老宅里這兩只青銅爵是真品無疑,要是不遺失的話一定會被我尊為至寶。

因為有青銅情結,每到一地我總會關注銅器,探尋一下城與銅的關聯。我想,沈陽這樣的歷史文化名城不可能與銅無緣,我看過許多遼金時期的銅鏡,做工非常精美,遼國六府皆有工匠可制。沈陽歷史悠久,從戰(zhàn)國時期的候城、遼金的沈州,到元代沈陽路、明代沈陽中衛(wèi),再到后來的盛京、奉天,這樣一處東北旺地,從大家閨秀到小家碧玉,至少離不開銅鏡吧,但因缺少史料,沈陽的銅緣我只能追溯到沈陽中衛(wèi)。據《遼寧通史》記載:“永樂九年,沈陽中衛(wèi)有局造匠人69名,生產了196臺佛郎機。”佛郎機作為仿制葡萄牙的速射鐵炮,由炮管、炮腹和子炮組成,沈陽中衛(wèi)的工匠曾嘗試用銅來鑄造子炮。在翻閱清代盛京地圖的過程中,我驚喜地發(fā)現城中心地段竟然標有一條銅行胡同,正是銅行胡同這個地名觸發(fā)了我的創(chuàng)作靈感。在了解了這條胡同的來龍去脈后,我覺得應該打撈并修復這段被時光淹沒的城市記憶,因為銅行胡同不僅是沈陽工匠精神之濫觴,這里還靜默著沈陽民俗文化之密碼,銅行胡同就像一條銅紐帶,將這座城市的百年歷史串連成一幅生動的銅雕。

銅行胡同又稱銅行里,與沈陽故宮毗鄰,長約百步,寬不過八步,南始沈陽城的原點中心廟,北通沈陽最繁華的四平街,據說在清中晚期,這里鍛造銅器之聲響徹晝夜,店鋪生意紅紅火火,眾多堂號出品的火鍋盆碗、幔鉤把手、首飾環(huán)鎖、香爐燭臺、鑼镲管號、神像吉獸,可謂應有盡有,知名度堪比北京的琉璃廠。銅行胡同的名字與盛京城擴建有關,1625年,努爾哈赤從遼陽遷都沈陽,次年,皇太極登基后將沈陽更名盛京,并按都城規(guī)制進行大范圍改造。傳說為了給盛京賦予江山永固的“銅心”“鐵膽”,皇太極下令將全城的銅器店集中于城中心小關帝廟處,鐵匠鋪則分布于城垣四周,這便有了聞名遐邇的銅行胡同。銅行胡同集中了多少家銅器店已經無從查考,乾隆回盛京祭祖,當地官員因擔心銅器店鍛打聲驚駕,要求胡同里的銅匠停工外遷,當時記載的店鋪應為60余家。

銅行里聲名鵲起得益于一張小小的奉鑼。民國初期,老字號富發(fā)誠出品的奉鑼風靡一時,供不應求,京津滬的戲班子如果沒有奉鑼,樂隊便算不上標配。加工奉鑼是富發(fā)誠老師傅的絕活兒,成語“一錘定音”在這里得到了完美的詮釋。奉鑼皆為手工鍛制,由徒弟們在膠床上將鑼鍛制成型,最后決定音色的一錘要由老師傅來敲,剛剛還鑼聲喑啞,老師傅幾錘下去,鑼聲立馬變得清澈亮麗起來,一張搶手的奉鑼由此制成。銅行里的敲打聲一直延續(xù)到朝鮮戰(zhàn)爭時期,各家店鋪爭先恐后為赴朝參戰(zhàn)部隊加工軍號、徽章、皮帶扣、馬具等。后來,經過公私合營改革,銅器店先后并入規(guī)模更大的國營、集體企業(yè),銅行里的手工業(yè)生產模式便淡出了視野。但胡同依然存在,偶爾還有錘鏨之聲從胡同里響起,在中心廟的灰墻上激起幾絲回音。上世紀80年代,城市改造浪潮風起云涌,古城老舊的街巷被蕩滌幾盡,銅行胡同也未能幸免,被徹底地抹去了,只剩一塊臨街的牌坊在睥睨熙熙攘攘的過客。我到中街踏察過,發(fā)現這牌坊石新漆亮,沒有任何老舊相貌,一問才知這是近年新豎的。銅行里原址建了個名曰興隆大家庭的商業(yè)廣場,可惜這個興隆大家庭并不興隆,一副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慘淡狀,據說政府已經在考慮新的規(guī)劃了。

300年銅行里,靠的是師徒傳承,靠的是銅心、銅氣和銅緣。富化誠銅器店的老掌門規(guī)定,到富化誠學徒必須具備三個條件:具銅心,辨銅氣,結銅緣。其中辨銅氣讓我腦洞大開,老掌門的后人解釋說,銅與人一樣有種看不見的氣在,銅匠若不辨銅氣,則識不了銅性,達不到人銅合一,做出的器物就會缺少靈氣。老掌門認為銅匠要惜銅如命,因為銅不是死材料,而是活生命,銅氣是有味道的,與人的體味相近,這恰恰是一種生命的味道。老掌門還認為銅匠傳承不單單是傳授手藝,傳授的還有做人做事的道理。精銅須經九煉,技藝便是時間,銅經九煉不生銹,鏨落千錘始成型,這些銅匠們耳熟能詳的話語,透出的則是人生代代無窮已的奧妙。富化誠有關銅的職業(yè)理念讓我產生了許多聯想,的確,人與動物不同,動物生命的全部意義是繁衍,布魯德蟬在泥土里蟄伏17年,羽化成蟬后只完成一次交配便會死去,而人的生命價值在于傳承,傳承包含著生命和文化兩重含義,對于人來說,生命的血脈和文化的血脈同樣重要。從明朝的佛郎機,到清朝的紅衣大炮,再到民國初期的奉鑼,沈陽一直保持著綿綿不絕的工匠傳承,這種傳承在新中國成立后得以厚積薄發(fā)、夢想成真,當家作主的工人們創(chuàng)造了不勝枚舉的大國重器,讓沈陽有了工業(yè)重鎮(zhèn)、英雄之城的美譽。

歷史是一道痕跡斑駁的時空長廊,吸引眼球的往往是那些價值非凡的器物,而成就器物的工匠卻往往名不見經傳。沈陽故宮大政殿,是當時盛京城獨一無二的標志性建筑,一直被后人所稱奇,但大政殿的設計者是誰?主持施工的匠師又是何人?無法找到明確記載。后母戊鼎、西周大盂鼎、毛公鼎,這些精美絕倫的青銅器出自哪位工匠之手,也沒有人知曉。史書上記載的大都是器物的所有者而非創(chuàng)造者,即或像建了趙州橋的李春,除了唐人張嘉貞在銘文中寫了一句“隋匠李春之跡也”,再也找不到李春的其他生平文字。我們應該感謝張嘉貞,如果他不在銘記中寫下這7個字,我們今天就不會知道趙州橋是誰人所建,功勞只能記在隋文帝和隋煬帝頭上。選擇性記錄是封建史官的立場所致,這是時代的局限,但史官的缺失,作家可以補位,作家的書寫是另一種歷史,作家書寫的歷史不僅有其藝術感染力,而且更有可能是一部信史,因為大多數作家是靠良知在寫作。這一點,我們從曹雪芹、魯迅、巴爾扎克、馬爾克斯的作品中都能得到驗證。

我努力讓自己的筆墨更多地用在“小人物”的書寫上。如果說寫地位顯赫、事業(yè)輝煌的“大人物”是錦上添花的話,那么寫“小人物”就是一種溫情、一種互動、一種躬行。歷史上有太多被忽略的“小人物”值得書寫,他們才是構成人類社會的主體。寫“小人物”可能不討巧,但不一定不能傳世,《搜神記》里的《韓憑夫婦》就是寫的“小人物”,不畏權勢雙雙殉情的韓憑夫婦,今天讀來還令人潸然淚下。

我有幸認識了一個值得書寫的“小人物”石洪祥。當然,此人已經是著名的工藝美術大師、國內銅雕行業(yè)的名家,但我沒有把他當大人物來看,我覺得他就是一個適合書寫的“小人物”。石洪祥是銅行里奉鑼的最后一代傳人,是銅行里銅匠后人的一個代表性人物。石洪祥一直自稱銅匠之子,盡管他畢業(yè)于上海美院,有正高級職稱,榮獲過國家大獎,但他身上一直保持著銅匠本色,他親自畫圖、鍛制、制模、澆鑄,整日弄得銅色滿面,他說銅匠本色沒法改變,銅氣和銅性已經融化到了血液基因當中。石洪祥花費10年時間,依《營造法式》工藝,按十比一的比例復制了一座純銅大政殿,銅殿每一個構件都可以自由拆卸,他當場給我演示了拆卸門窗、立柱,果然相當自如。我問他為何十年造一殿,有十年之功,會創(chuàng)作多少價值不菲的銅雕,而銅質大政殿如果不出售的話談不上經濟效益。他的回答很簡單:就是為了傳承,如果不復制,大政殿這種古老的建筑工藝就會失傳,復制大政殿,等于給后人留下了一本活教材。我從他的回答中感受到了富化誠老掌門的存在,這是一種難得的責任傳承。正是通過石洪祥,我才真正走進了淹沒在時光里的銅行胡同,走進了已經消亡的12家銅器店,走進了100個銅匠的精神世界。我覺得人們可以遺忘很多,但不應該遺忘那些成就奇跡的工匠之花,“百工之事,圣人之作”,工匠嘔心瀝血之作俱是文明的結晶,屬于人類應該善待的財富,像奉鑼這種地理標志產品,形成不易,理應珍惜,把它從塵封中打撈出來擦拭一新,再度呈獻給世人,不啻是文學的一份功德??鬃庸世镉袎K牌匾,上書“金聲玉振”四個大字,這金聲就是敲擊銅鐘發(fā)出的聲音,銅鐘奉鑼皆發(fā)金聲,讓久違的奉鑼金聲玉振起來,至少會給生活增添些樂感。

任何一座古老的城市都是文學的富礦,如同一潭湖水,沉淀著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盲盒”。在湖面上蕩槳劃過固然愜意,若是靜坐船頭,垂一根釣線來鉤沉抉隱,則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收獲。創(chuàng)作《銅行里》之前我問周圍許多人知不知道盛京城的銅行胡同,他們紛紛搖頭;我又問知不知道享譽全國的奉鑼,他們還是搖頭,這情形堅定了我寫《銅行里》的念頭,我要用文學的方式將這段城市記憶打撈出來,讓后人記住沈陽城曾經有過這么一條胡同,盡管它現在已經灰飛煙滅,但在當年,這條胡同就是沈陽心臟中的一條動脈,血脈僨張了三百余載,這動脈里的血,就是銅匠們代代相因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