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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薛超偉:所有寺廟的故事
來源:《西湖》 | 薛超偉  2022年06月02日09:53
關(guān)鍵詞:薛超偉

寺廟有很多,單單我生長的小縣城就有百來座,臨河臨山,或者都不臨,藏在居民區(qū)里。老家旁邊有一座觀音堂,小時候上學(xué)我都要從它門前經(jīng)過,黃墻翹角,與周圍的房子區(qū)別開。觀音堂前面是大殿,大殿威嚴(yán)而空落,兩邊墻上是四大天王畫像,我們這些小孩穿堂而過時,總感覺被什么人俯瞰著。大殿里有戲臺,有時候村里會請人來唱戲,我們就在人群里擠來擠去,看不懂聽不懂臺上的,只是喜歡瞎熱鬧。大人們?yōu)榱酥浦刮覀?,會給我們話梅或糖吃。佛堂和大殿是村里很多老人的生活休閑場所。我奶奶在世時,幾乎每天都去佛堂。她不識字,但會用方言背誦大段經(jīng)文。有一段時間她想將口中的經(jīng)與經(jīng)書上的字對應(yīng)起來,用香的尾段指著經(jīng)書上的字,讓我教她??晌耶?dāng)時也認(rèn)不得許多,幫不了她,幫不了也賴在她身邊,我貪她從佛堂帶回來的水果、糕點。奶奶的蒲團,是我的懶人沙發(fā)。如今我寫的小說,有些帶有佛教元素,朋友看了問我,為什么會想著寫佛教和寺廟?我說,就像寫家鄉(xiāng)的河一樣,很平常。我不能算是信徒,只不過,佛教是我童年的一部分,是我們民間生活的一部分。

長大后去了一些城市,我還是離寺廟很近。讀本科時,隔壁就有一座寺廟,地圖上看,寺廟和學(xué)校是渾然一體的。有趣的是,我們在校四年可能只去過寺里幾次,寺里的僧人,倒是常到學(xué)校里來。他們也多是年輕人,那種精神風(fēng)貌,那種自在感,似乎不是我們這些終日碌碌的學(xué)生能比的。與僧為鄰,就常以僧自況,那時宿舍在山上,名叫凌云樓,我們在第四棟,就將宿舍擬為凌云寺。于是我們下山上課,就真的是“下山”,自然而然變得雙關(guān)。學(xué)校里有一條長長的隧道,很多學(xué)生會在隧道墻上涂鴉,有一部分作品特別有靈性,為人所喜愛。游客也慕名而來,壁畫就多了許多污損,有些竟是祈福的文字,祈愿升學(xué),或禱祝愛情事業(yè)。想來,當(dāng)藝術(shù)作品形成一個聚落,就有了可以慰人心靈的力量,就格外具備了神性。

在杭州幾年,也訪過一些寺廟。除了靈隱寺、法喜寺、徑山寺等,最有印象的還是香積寺。香積寺跟西湖一帶的寺廟群落不一樣,它孤零零立在鬧市區(qū)。不過,有山門相隔,寺廟里仍有特別的清凈。一般的居民區(qū)里,無論如何努力,都隔絕不了城市的噪音,但寺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降噪功能,人一旦身處寺廟之中,剎那間就“萬籟此都寂,但余鐘磬音”起來,于我來說確實如此,非常玄妙。那日與好友拜訪香積寺,她向寺里主奉的緊那羅菩薩祈愿。事后我問她許的什么愿,她說是許姻緣,想在這年余下的日子里找個男朋友。我跟她說,緊那羅菩薩是監(jiān)齋菩薩,就是廚房里的菩薩,香積寺這名字,本身就跟廚房有關(guān)。她一愣,說,也沒事,興許給我一個廚藝了得的男朋友。我們笑了很久。傍晚,寺里不見僧人,也不見游客,山門關(guān)閉,我們從偏門出去,一跨步就是大街,立刻回到了塵世。香積寺周圍有很多素齋館,我們尋了一家進(jìn)去,嚯,好多人,還要排隊。原來香積寺是熱鬧的,只是這種熱鬧,不呈現(xiàn)在寺里,呈現(xiàn)在“香積”了。

記憶中,佛菩薩確實總與吃食相連,大概是因為我吃過很多供物和齋飯。后來到普陀山,也是著眼于美食。與常人的想象有出入,普陀山不只有素齋,還以海鮮聞名。這里普通人家家里往往都開有小飯店,桌位有限,主打海鮮,都是活魚活蝦現(xiàn)殺。拜完佛吃完海鮮,就去登高觀海。爬山,且爬且望,從密林的縫隙中,看到那座巨大的觀音像,煙霞從其身后流過。我站著,愣愣看了一陣。到了可以看到東海的地方,海雖曰無垠,卻與想象不同,是灰色的,綿延一片,看幾眼,視線渾濁起來,急急回到山中,感覺眼前又逐漸澄朗。看來,景也是不能盡看的。

訪了許多寺廟,看了許多寺志,會發(fā)現(xiàn),寺廟大多簇新簇新的。簇新,意味著是新建的、重建的。曾經(jīng)在去一座寺廟的路上遇到一個老大爺,他一路都憤憤,為他尋訪的這座寺廟的壯大而不平。他這么不平著,仍是堅定地邁步前往。我以為他跟一些人的不滿一樣,覺得寺廟大興土木,是不如法的行為。他卻告訴我,怕寺廟再倒掉,他見過很多事物,太興盛了,就會倒掉。我也不知怎么寬慰他。寺廟不一定是太興盛而倒掉的,但所有的寺廟確實都曾、或?qū)⒌沟?,畢竟,它們在歷史上遭受過不止一次的損毀。據(jù)我所知,這種損毀,沒有一座寺廟例外??赡芩聫R代表著某種意義上的空無,等它在特殊時期失去了“價值”,人們首先想到,它是可以損毀的,或者是可以挪作他用的。古往今來,物與人,都有這樣的遭遇。將之定義為“無用”的,然后加以損毀的時候,旁人也沒有太多心理負(fù)擔(dān)。我們見過太多,或者也做過太多,假借一些名義對物與人進(jìn)行損毀的事情。

我那座與寺廟相伴的母校,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件事。一名僧人與學(xué)校里的女學(xué)生產(chǎn)生了一些情感糾葛。具體是僧人單方面的糾纏,還是雙向的糾紛,已不好考證。這場糾葛的最后,是僧人拿刀殺死了女學(xué)生,然后他跑到陽臺上跳樓了。據(jù)說,他跳樓前還結(jié)跏趺坐,就像坐禪一樣,以這個姿勢跳下去了。

這個故事里,我注意到了最不可原諒的一個細(xì)節(jié),就是那名殺人僧臨死前結(jié)了跏趺坐。這個細(xì)節(jié)有可能是后人附會。但即便是附會,里面也可以看出一些東西,即有一種普遍的誤會:一個人因為擁有了一些東西,比如說有佛法傍身,有知識傍身,有權(quán)力傍身,他就可以做出損毀他者的事情。這么做之后,在道德上居然還能夠獲得世人一些諒解:哦,他是入魔了,他本來不是這樣的。

人只能依持自身,而不該依持其他一切工具,更不該以那些工具為借口,行不義之事。人應(yīng)當(dāng)是純粹的人,有了旁物,竟變成另一個人,竟“能”變成另一個人,這簡直可笑。但這樣的憤憤不平,又有何用呢,不過是自勉。先是自勉,然后將其化作呼聲,引一二人側(cè)耳,便已足夠。在此之前,也只能寄情于玄虛。因此就有小說里壁畫出走,漫山遍野逃遁的故事。我希望,終有一天,它們不只是逃遁,而是有更奮勇的抗?fàn)?;并且,那種抗?fàn)幨强尚诺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