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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故里》創(chuàng)作談: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來源:江西日報 | 羅張琴  2022年06月07日09:17
關鍵詞:《山河故里》

這些年,從白沙老家到永豐恩江,從永豐恩江到省城南昌,我在沿贛江位移的人生路途中,不斷與人相見。

當中,有農民、農民工,有工人、下崗工人,有國家公務員,有企業(yè)界人士,有流離失所者,有抑郁癥患者,有嗜賭者,有進城帶孫子大字不識的農婦,有終老鄉(xiāng)間的空巢老人,有渴望出人頭地卻被病魔選中的男人,有對愛充滿憧憬卻又飽受諸如生育、離異之苦的女人……

無論坦途或是窘路,相見,必定指向某個地理坐標。拱橋、江上、體育場、站臺、小區(qū)、地下室……我與他們,在一些地理坐標上相見,重疊一小會,然后錯開,彼此的背影,漸漸成為坐標上的一個黑點,再往后,成為坐標本身。我從中選擇了一些坐標,把發(fā)生的事情寫下來,意味著,他們所有的悲歡,從此都和我有關。

無數個體,疊加在一起,就是時代的洪流。它與古老的時間之河、與地理意義上的河流互相映照,虛實相生,并行不悖。如果大家愿意翻開,會發(fā)現,坐標不只是坐標,更多是時代背景下,個體命運的沉浮升降。此岸、彼岸,家園、遠方,有掙扎,有救贖,夾雜陣痛與歡娛,那些命運與山河一起構成時間的證詞,透過坐標,能看到一個立體人間。

哲學有三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想先從第二問說起。永豐,是我父母親工作并久居之地,我大學畢業(yè)后,在那里工作了16年,也在那成家生子,算得上把最好的年華給了它。每次南昌的朋友問我,放假回鄉(xiāng)嗎?我都會底氣特足地回他們:“回,當然回,永豐??!”我想,我應該是把有父母血親在的永豐極其自然地當成了我的故鄉(xiāng)了。我悄悄觀察,覺得我的父母和弟弟們也是這樣認為的。

我的婆婆,大字不識一個的鄉(xiāng)間普通農婦,為了給我?guī)Ш⒆?,離土離鄉(xiāng)來到南昌。起先,她有各種不適應,活著根本就不像她自己,經常念叨想回老家。直到有一天,她重新擁有了一塊名義上不屬于她、實際上由她勞作打理的土地。在那方土地,她用盡心思,變著花樣種出了各種各樣的蔬菜,自己吃,鄰居吃,然后,拿到十里江山小區(qū)對面的菜市場賣。她再沒有想回老家,甚至有一次用開玩笑的口吻向我表達在南昌長住的愿望。我在《十里江山》里寫道:“你每次夢里與人吵架,地點從來不是成年后的生活圈、工作圈,而是固定在兒時老屋、南山嶺,這使你很有些難過。因為,從某種意義而言,這意味著成年之后的你,始終沒有獲得過真正的安全感。離角色最近、離自己最遠的中年的你啊,伴隨推土機的轟鳴聲,南山嶺早已變形為并排而行的水泥公路,而老屋也隨姑婆的離世破敗不堪。斑駁的墻面,就像斑駁的歲月一樣,再也回不去了,屬于你的十里江山,究竟該指向何方?而你的婆婆,一個大字不識的、年近七旬的、進城不久的農婦,頭回夢里與你吵架,居然直接就將場子擺在了十里江山的大門口。是的。不是她出生的野背村,不是她住了幾十年的閬田村,不是她兒子工作的縣城,不是你們現在一起住的小區(qū),而是她常去賣菜的菜市場所在的十里江山,這是否說明,只要她能在那里賣一天,她就能持續(xù)擁有江山永固的信念?”

時間是線性的,但時間的意義是發(fā)散性的。農耕時代,人的命盤像是固定在一個地方轉動;農耕之后,人的命運像生生不息的河水,不斷流轉變遷。我的父母,是工人,年輕的他們在異鄉(xiāng)的工廠為生活打拼,置下家業(yè)后,舉家搬遷,長期生活,故鄉(xiāng)隨他們一起流動到了這里。于是,我寫下了《江上》。贛江北去,又或者大江東去,水的流動與時間一樣,看上去都是線性的,但水中生物,上下左右始終在同一個生命體中。

江上,有無數的魚。我們在哪里相見?又將游向哪里?

我思考第三問的時候,看到一個訪談節(jié)目,訪談對象是個戲劇家,他說人活在世上,一分一秒都要珍惜,因為你當時做的所有事情,它其實是好像有人在記這筆賬,與此相關的環(huán)繞輪回的一些事情就會不斷回到你身邊來。他的表述使我瞬間又想到了“水”這個生命體。

英國詩人約翰·鄧恩寫過一首詩: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整體的一部分……沒有人是一座孤島,我們存在于這個世界,總是和周邊所有在發(fā)生各種各樣的關聯,失去這些關聯,該怎么證明個體的存在,該如何探求生命除吃喝拉撒睡以外的意義?如此,那些與我相見的人,是指認“我”存在的存在呀。

遠方,與家園故土相生互證,唇齒相依,是每個人渴望抵達的夢想之地?!豆皹颉防锏娜谷梗依霞曳孔拥淖饪?,一個向往大千世界的山里姑娘、小篾匠的漂亮媳婦,為了出走,與另一個媳婦合謀編出了一幕“鬼上身”的大劇。從拱橋的黎明奔赴他鄉(xiāng),卻讓許多留在故鄉(xiāng)的人陷入了人生的黑暗,她似乎也沒有迎來她向往的光明。若干年后,我在永豐的菜市場看見了她,她挽著一個穿著起球衛(wèi)衣的小個子男人為了買一只雞跟雞販子磨了半天的嘴皮子,最后悻悻而歸?!兜叵率摇防铮易尰ǘ渑c表妹在深圳地下室里相見,陽光穿透細小逼仄的窗欞,她們之間橫亙著一條灰塵光帶。那條微弱的、不停顫動的、隨時可能消失的灰塵光帶像極了她們的命運。還有《體育場》,女瘋子的一聲尖叫、小賣部麻將機的一聲啟動的“嘀”聲,讓三個好朋友的相見像一把尖銳的刀子,映照生活冷峻的面貌。可幸運的是,沒有人會想要放棄對遠方的追求,當有人陷入困境,身邊的人都在想著救贖?!赌ケP洲》《觀音廟》有救贖,《高處》《十八樓》《在水一方》都有向善向好的企望。

人生天地間,長路多艱險。寫下這本《山河故里》,我是想提醒自己珍惜身邊的每一個人,對他們好一點。環(huán)繞不息的水中,沒有人是一座孤島,我是人人,人人是我;我為人人,人人為我。我們的存在于相見之中,相見時,都渴望有故里的溫情、現山河的氣象。